Begin Again
00
凌晨,一個人在家裡。
牆角是被打得重傷的恩師,站在中央的是瀕死的自己。
門外是他放開的生命。
「我放棄,我們本來就不應該見面,但只能說是意外中的意外吧,那我希望給他一份意外的禮物,重新,開始。」
01
深夜,一個人在實驗室。
聽上去很浪漫的獨行俠故事,不過是加班回憶。
指針移到兩點,他才開始例行測試。本來在上午應該完成的工作,竟因突然更改的日程表而拖到次日凌晨。
他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。
「實驗室記錄,八月二十六日,凌晨兩點。」
「卡貝老師要我加班,為甚麼我要加班。」
「好想回去喝杯威士忌,雖然家裡的東西被我吃光了。」
「去街尾喝杯也好。」
「唉──」打了個大呵欠。「是次實驗對象,產品十號,生物成份測試……算了,不重要,開始作業。」
亞迪達斯伸了伸懶腿,才扣上白袍的鈕扣,載上護目鏡和口罩。偌大的實驗室只有他一人,卻被逼開盡所有炫目的白熾燈,在深夜的單調色彩中猶感陰冷。隔著膠手套,也感覺到玻璃量杯的冰冷。倒下的化學成份也沒有一絲暖色,一切如此沉寂無聊。
透明混和了透明,仍是透明。
亞迪達斯突然握緊了試管。等了兩秒,試管仍沒有變成淺藍色。他凝著臉,正想放下試管時──
聲嘶的爆裂聲,衝進錄音,玻璃的鳴叫緊接其後,穿過麥克風,碎片沙啞地錄進去,七零八落得不知能否聽出原本的形狀。火警鐘響起,異霧掠過火焰爬出通風口,亞迪達斯仍倒在地上。
他倒是目睹不了自己科學生涯的第一場實驗事故。他的身體動彈不得,護目鏡中央有一條深刻的裂縫,如同他臉上的傷痕。白袍的一角燒得焦黑,短短幾秒,新買的方頭皮鞋也好像經歷了幾十年風霜。
「想活下去嗎?」
沒了實驗室麻藥一樣的燈光,黑暗中,他好像聽到一段支離破碎的錄音,以失真的波形誤闖到他的意識中。
「為甚麼不想……」在黑色裡他好像置身錄音裝置的零件之中,他以為自己還在錄製那無聊的實驗室記錄。
「與我訂下契約、為我獻上供品──我會讓你暫時恢復健康的身體,在這僅限的七十七天裡……」
「這是推銷電話嗎?」他在黑暗中向某個方向問。「優惠期僅限七十七天?」
「對,要買你以後的性命嗎?」黑暗歡暢地回答他。「在這七十七天裡,去找一個愛你愛得願意為你獻上生命的人吧!」
然後他一直聽到一段反反覆覆的舊歌,由清晰到模糊,無暇直至跑調……
支離可破碎的小節過後,亞迪達斯醒來了。沒有黑暗和洗刷漂白過的燈光,他看著天花板,柔和的陽光染在米白的油漆上,一片柔和。
壁上的圓鐘,鐘面描著八點半。
手邊有幾個按鈕,可以把床背昇高,床尾還有一張可以拖拉的方桌。桌上有搖控,似乎能打開正對著他的電視。
他歪了歪頭,爬起,取過搖控打開電視,正好是晨間新聞。
「本日凌晨,微笑生物科技工業發生嚴重實驗室爆炸事故,事故涉及一名傷者,為該公司的科研人員,事故原因……」
「尚在調查中。」亞迪達斯自己接了下去。「幹……」然後補了句髒話。
不,至少他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像影視遊戲那樣,在停屍間醒來。
他在醫院吧,不過這私人病房真是精緻,床單也很順滑,他重新扑在床上,如果不計較奇怪的事故,加班後的睡眠時間還真令人舒坦。
私人醫院的床真棒啊。
如果自己身上的病院睡衣能沒這麼土就好了,這寬鬆的間條睡衣就像他家的抹布。
不過,因為工傷意外,卡貝老師還為他付錢訂這樣高級的私人病房,真好。他側躺著,品味起病房的裝潢來。床頭的櫸木櫃子設計也很現代, 線條乾淨俐落,上面還有一個幼細的玻璃花瓶,銜著一枝鮮紅的薔薇。
他這才記起了那契約。
還有在黑暗出現的薔薇。
他的倖存不是偶然,他得找一個人,為他付上代價。
「亞迪達斯!」呼喊聲取代了祥和的寧靜,以卡貝為首,還有一眾同事,都闖進了他的病房。「醫生說你全無大礙,你還好嗎?」卡貝一下坐在他旁邊,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。
「我沒事。」他苦笑,同事也湊上來,紛紛向他問候。「我真的沒事。」過憂的眾人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,全賴那奇怪的契約,他現在全身都好得很,除了本來還有點睡意,但也被卡貝趕得差不多了。
比起痛楚這種微小的問題,他更應該為自己的性命多加擔憂,他好像只有七十七天的期限。他看著同事的眼光忽然複雜起來,這些人很關心自己,說不定,總有一個,哄哄騙騙後,願意,為自己,付出代價。他床邊有多年的同事,也有新人,交情有深有淺,全都是同一個研究小組。
如果那黑暗所言屬實,他只要把旁邊的薔薇交給其中一人,他就可能活久一點……
「亞迪達斯,你怎樣了?」交情最深的比爾察覺到他在發呆,拉扯他的臉皮。
「痛,快住手。」他拾起笑容,拍開那拽來拽去的手。他一星期總有幾天跟比爾午飯,也經常與對方在實驗室互開玩笑,如果把薔薇送給比爾的話……
他有點不敢想像。
也許他應該挑一個交情比較淺的人,去做這個不人道的決定。比如在床尾的新人德維,這個總愛獨處,少見情感的新人,也許被利用了也不會在乎。
可是他還記得德維初進研究小組時那冒冒失失的模樣,還有受他指點時的好學勤奮,上星期他還收到道謝禮物。
他和來探病的眾人之間,都有不同的故事,有長有短—他全都記得。
「好了好了,你們出去等一下。」擾攘過後,卡貝對圍在床沿的眾人道。大家都出去了,只剩下他和卡貝二人。
他看著退出的人群,仍在思考,要不,他應該找一個心甘情願的人,說不定還能坦白說明一切。可是他想來想去,也思索不出半個人選,就算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的卡貝,也不會願意為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吧?
更何況,他也沒法如此要求一個待他如同生父的老師。
這時一個未曾見過的身影打斷了他的思路。
他以為只有他和卡貝二人,但原來病房裡還有一個陌生人。人群去盡後,在角落,在時鐘底下,站著一個陌生男人。雖然以貌取人不是好習慣,但男人有著一張軍人般的臉。男人的穿著和他的臉一樣,線條硬朗,黑色的高領上衣和合身長褲,顯出了壯碩的身材。這石像一樣的男人倚著牆,微微仰起下巴,眼角瞄著他。他挑高了眉毛,反過來打量著這局外人似的訪客。
男人沒有因為他的目光而改變過那隔岸觀火的眼神。卡貝察覺到亞迪達斯的好奇,道:「跟你介紹,這位是利博.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
「好難讀的姓氏。」亞迪達斯偷偷吐舌頭。「我失憶了嗎?這是我遺忘了的家屬嗎?」利博走近他的病床,亞迪達斯抬頭看著他,道:「您好,陌生人。」
「德索爾奎思先生是我們公司的新任保安顧問,」卡貝介紹道。「而且會跟進你這次的事故。」
「調查我加班時擺了甚麼烏龍嗎?」亞迪達斯哭笑不得。
「這場事故太奇怪了不是嗎?」卡貝卻突然認真起來。「成份都是調配好才拿去測試的,就算出意外,也不可能這麼嚴重……」
「所以這位先生是要找出犯人嗎?」亞迪達斯好奇地盯著一直無話的男人。男人不年輕,右邊眉毛上有一道疤痕,更添滄桑。最惹他注目的是那奇特的髮色,男人的頭髮彷如純黑不摻一絲雜色,但卻有一撮零星的雪白頭髮在右側,如同故意為之一樣耀眼。
「聽聞,」男人終於發聲,對方交抱著兩臂,微微垂頭正視著他。讓人意外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瞳,純藍似海的眼睛在那沉默冷酷的臉上竟然沒有半分違和。「還要保護你。」
「聽起來好嘔心──」亞迪達斯幾乎要爆發出一串大笑,但看著那張石膏似的臉,卻萌生了一個朦朧而奇怪的念頭。
卡貝打住了他的失態。他裝作沒事的把兩眼溜向天花板。卡貝咳了兩聲,才道:「我覺得這次事故有可能是針對的,更不是偶然,目前最大嫌疑的是蘭德古工業。」
亞迪達斯臉上不憂不喜,不置可否,他無聊地托頭應道:「我對這些戰略沒有概念,我甚麼時候能出院?」
「醫生說你雖然奇蹟地平安無事,但最好還是多留幾天。」卡貝搖搖頭,嘆氣。「那個實驗室現在比廢墟還要慘,他們說你正在那裡加班,我接到意外通知時快嚇死了……」
「我不喜歡這裡。」亞迪達斯放鬆了姿勢,半臥著,斜著雙目。「真想回家。」
「這裡已經是私人醫院最好的病房了。」卡貝聳聳肩。「有甚麼特別要求,你先說著吧,我可以跟院方反映看看。」
「比如……」他懶洋洋地抬起手,指著那紅得發亮的薔薇。「這裝飾我不喜歡。」
「扔掉不就好嗎?」卡貝無奈應道。
「喂,你,」亞迪達斯的紅瞳飄向一直看著他無理取鬧的利博。「我不喜歡這朵花,你拿去吧,送給你。」
卡貝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無理取鬧中的無理取鬧。利博沒有改變過石像般的動作,只是輕輕昇高了眉梢,那疤痕看起來更不好惹。
氣氛有點僵硬。卡貝一直想出聲,但亞迪達斯仍然肆無忌憚地,以打趣的線視投向利博。那藍眼裡好像有點不屑,又好像甚麼也沒有,一直冷冰冰地和他對視。直到利博突然打破沉默:「表白?」
「哈哈!」亞迪達斯抱著額頭,放肆大笑起來。「你,真是自戀──」可是笑了沒幾下,他就急剎了笑聲,錯愕而茫然地看著那雙藍眼睛。利博仍然高居臨下似的眄著他。
「咳,亞迪達斯,你還是多休息會吧。」一直制止不及的卡貝趁機起身,尷尬地向利博打眼色。「我們回去再談談合約的問題。」
亞迪達斯如找到下台階地裝作躺倒休息。
利博再看了他一眼,才應聲,跟著卡貝離去。佯裝成睡覺的眼睛偷偷留了一條縫,直到偷看著兩人出了門框關上房門,他才騰起來。
他抓著自己的臉,笑聲如沉沒海底一樣抑壓。他也聽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苦笑,還是痛快大笑,可是剛才他還能放肆大笑時,他聽得很清楚──
契約完成。
黑暗中的聲音對他如是說。他有種要跟利博拼個你死我亡的預感。
那朵還掛在玻璃瓶的薔薇,花蕾看起來就像流血的漩渦一樣。
他拍拍自己的腦袋,這是假的吧,就算惡魔的契約是真的也好,愛他愛到去死的對象也不應該是這種沒由來的陌生人吧?他不是沒跟男人交往過,可是這種冰冰冷冷,一看就知有來頭的中年男人,怎樣看也不是合適的對象吧?
免了,契約成立了也不等於一定會成功,他還是為自己的身後事做準備吧。
他爬起來,溜出病房。因為自己的手機早就在實驗室被炸成碎片,現在他只能去借用公眾電話。找了許久,他才在走道的一側找了電話,拿起話筒,他馬上撥了一個號碼。嘟嘟的等候聲,他看看牆上的時鐘,才想起早上根本不會有人接電話。
他只能蓋上話筒,可是又忍不住再拿起話筒,對著號碼鍵,他又怎樣也撥不出號碼。遲遲疑疑了幾分鍾,他還是只能把話筒放下。兩個電話也打不成,他頹然地回到病房中,又有了新想法。那個他不敢打的號碼,其實也沒甚麼,他只是害怕聽到那把聲音,然後親口去回話罷了。今時今日科技發達,要溝通又怎會只有電話一途,他只要寫個郵件不就好嘛。
覺得自己很聰明的亞迪達斯馬上找電腦──他才想起自己在病房,而不是在自己的睡房。沒有電腦就只能用自己的手機──問題回到原點,要是他的手機還健在,他剛才就不必去借公眾電話了。
又想了想,他只能到醫院的咖啡室借用那些最多能用半小時的電腦。
穿著病院服的自己在醫院大堂走來走去,怎麼說也有點招搖,但是他手腳都好好的,而且醫生也沒有限制他的出入,他四處走動實在不為過。好不容易忍受週遭的異樣目光走到咖啡室,他又發現另一個問題: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。
他本來打算買一杯劣質咖啡然後佔用電腦,但這計劃由於他身無分文,似乎阻撓重重。向熟人借錢是他的強項,但他還沒厚臉皮到能跟陌生人借錢,現在他萬分希望附近能出現一個認識的人。
他的運氣似乎不錯,又似乎錯得離譜。
利博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。
他當作看不到,他內心還是接受不了這個會突如其來愛死他的傢伙,他環視著整家店,希望能找到另一個人。這次他的希望落空了,咖啡室本來就人少,更遑論會有他認識的人。
當他走投無路,被逼走向利博時,利博也真好看著他。那藍眼好像在猜測他從病房下來的原因,還有他靠近的意圖一樣。
「借我錢。」他懶得跟利博寒喧,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。
「為甚麼?」利博也問得簡潔,他甚至有點摸不著這到底是問他為何下來,還是為何借錢。
「我要用寫電郵。」亞迪達斯摸了摸鼻子,道。
「你現在不必工作,有急事為何不打電話。」利博靠著沙發座的椅背,姿態活像一個審問員工的老闆。這使亞迪達斯有點氣,畢竟連卡貝也是慣壞他的,他在公事以外,甚至公事以內,跟卡貝也沒幾分正經。
「私人理由,我不想打電話。」他咬咬下唇,道。「別計較這麼多,老鬼。」
利博用那監視器般的藍眼盯了他一會,才從口袋掏出了幾張鈔票給他。「謝了。」他草草道謝,便去收銀台買了杯咖啡,然後便撲到電腦前。
那個地址不在常用清單裡,可是他永遠記得很清楚。他又花了好些時間,才整理得出幾行字句,然後窩窩囊囊地點了送出。郵件送出後他才想起自己壓根沒寫過半句遺言,一直都在寫些近況和醫院地址之類的。
由於剛才那封郵件已經把他的勇氣用盡,他只能飲恨地登出電腦。他覺得只能怪利博,全因那愛裝酷的老鬼,他才自亂陣腳,遺言也寫不成了。
他又有點惱,便走到利博的沙發前問:「你怎麼還不走?」
「等候探病時間,在見醫生。」利博說話簡潔得可以主語全失而不失原意。面對這種無趣的男人,他更難想像自己與他愛得死去活來的畫面。
他心裡暗暗哼了聲,又問:「誰?」
「手下。」利博又是答得很簡潔。
「你不就是個安全主管?用甚麼手下?保安嗎?」他不屑地笑道,完全不像是剛借過錢的臉孔。
「嗯,這個保安是拿狙擊槍的。」利博淡淡應道。
看來卡貝真的請了不得了的人,不過亞迪達斯對這些行情一曉不通。「那你呢?開坦克嗎?」他嘲道。
「我是他們從前的長官,現在的老闆。」利博微微仰起下巴。「坦克,我的確會開。」
亞迪達斯只能自討沒趣地跑了去。
這是他們相識的第一天,平淡得來又點不和。之後他留院的幾天,利博也會出入醫院,有時會隨著卡貝來探訪他,有時則是探病經過,順便拿點卡貝的慰問品給他。
沒過多久他便出院了,而這是微笑生物科技也正好和蘭德古工業正式開戰。沒有永恆不衰的帝國,更何況企業,這場商戰似是蘊釀已久,爆發起來得心應手,兩方在明在暗也似乎是熱戰之中。
不過這對亞迪達斯來說,只是和自己有關的娛樂新聞,他對企業間的腥風血雨沒有興趣,對他來說,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便好。一切就像那場意外發生之前一樣,但是他漸漸地聽到那死寂中的噪音。
彷如錄音的雜噪提示著他,只有七十七天。
只是那個男人為何會變成供品,亞迪達斯一直也沒有頭緒,一來是疑慮,二來是無趣,他一直沒有動力和利博打交道。在醫院時兩人已經沒有話題可言,回到公司後,他們之間就只有調查爆炸案這一環節有事可聊。
直到有一天他開了個玩笑。
那時他出院已經大概一星期了,那次例行的爆炸案調查訪問結束後,他半玩笑地對利博道,跟,老鬼,下班後一起喝一杯吧?
他本來以為利博會簡潔地拒絕,怎料利博竟簡潔地答:「好」
他只能厚臉皮地和利博去自己常去的酒吧。
亞迪達斯的確是這間酒吧的常客。這裡裝修有情調,還有點復古味道,老闆常常在店裡放著黑膠唱片。雖然店不大,但調酒水準也不錯,自然不是甚麼三教九流的地方,因此這裡深得亞迪達斯歡心。
但共飲的對象是人又無趣,眼睛更似閉路電視的利博,他後悔了。
02
利博察覺到亞迪達思的心不在焉。亞迪達思面向吧檯的另一邊,似是在看著旋轉的黑膠碟,但又小動作多多,不時抓抓鬚角抓抓臉龐。他一直瞄著,焦躁不安的亞迪撻斯突然回望他,他臉色不改,繼續斜目對視著這神經質的「保護對象」。
「好悶。」亞迪達思瞪著他。
他從容地放下酒杯,道:「自己哼首歌吧。」
附近有飛標靶,有紙牌,有撞球桌,亞迪達斯卻故意來跟他喊悶,真是有意無意的話中有話。亞迪達斯半眯起眼睛,他也沒鬆開自己的眼神。沒多久,亞迪達斯伏在檯面,小聲地跟著黑膠碟的音樂唱起來。
亞迪達斯的嗓音尾隨著唱片的歌聲,慵懶地顛簸而來。
唱了沒幾句,歌曲中段換成了男聲獨白,亞迪達斯也頓下來,道:「這個樂隊是三四十年代紅極一時的藍調樂團,他們還有另一首名曲,茫茫生命必有雨點稍落,都有一段這樣漫長的獨白。」說罷,亞迪達斯又舉杯,眼尾卻窺探著他何有回應。
他惡作劇地不發一言,最終,還是按捺不住的亞迪達斯開口:「怎麼了?」
「沒甚麼,」他好整以暇地撫著杯沿。「我知道。」
「知道甚麼?」亞迪達斯不解。
「你哼的那首歌,」利博不知道自己有否咧嘴微笑。「我父親從前就經常唱。」
亞迪達斯撇了嘴,道:「你這老鬼。」
「你不高興嗎?」利博挑眉。
「我為甚麼要高興?」亞迪達斯又像在病床上那樣托頭,嘴角微微勾起。
「有個老鬼明白你這個假老鬼說的話。」利博也點跟他一起微笑,他們一個嗔怒一個嘲諷,迴然不同的笑臉掛在臉上。亞迪達思突然飲盡杯中酒,杯底用力擱上檯面,他抹了抹沾了酒精的唇,又向酒保繼了一杯。
利博看著他連灌了兩杯,還打算叫第三杯時,才道:「賭氣了?」
「呵?」亞迪達斯嘴唇快貼上杯沿。「為甚麼我要跟你賭氣?」
「我破壞了你的下班好心情?」利博一臉不在乎。
「那你打算怎樣賠?」半眯的紅瞳在昏黃的燈光下發著幽光,似是林中野獸的警告。亞迪達斯突然湊近了他,半抓半扶著他的肩膀,酒息隨著呼吸撫過他的脖子,嘴角似是想將他撕咬似的笑道:「你可能賠不起的啊。」
利博伸手,揪著那楬色的後腦,聲音冷淡得沒有情緒:「你總是想惹毛我。」
其實他根本沒下多少氣力,因此亞迪達斯一把便甩開了他,回復到本來的坐姿。兩人像是沒發生過甚或事似的,照常地喝。亞迪達斯喝得越來越急,也扯開了領帶,在藍眼的注視下,喉嚨因熾熱的呼吸而微微顫動。
當他意會到自己過份赤裸的視線時,馬上把這不自然的目光趕回來,然後他向酒保要了冰塊。他渴求著冰桶裡他世界的溫度,霜雪一樣的鐵鉗好像稍微軀趕了亞迪達斯剛才傳染給他的溫度。他拿著冰鉗,專心地看著金屬的鋸齒邊沿如何捏著霧水似的冰塊。「冰塊、懦夫的喝法。」亞迪達斯的嗓音似是從霧裡爬出來,把他正要把冰塊投下的手指拉住。
他無意識地輕笑,改為把冰塊送進亞迪達斯的杯子。「也許你需要冷靜。」
亞迪達斯先是僵住了臉,然後出手如電地搶走了他還沒放冰的酒杯,再一次一飲而盡。「在地獄,有一處,專門關押浪費威士忌的罪人。」那微紅的臉囂張地放笑,把那浮冰的威士忌推送到他眼前。「你才需要。」亞迪達斯繼而伏在案上,側著臉,深紅的目光凝固如下沈的冰。
利博在這視線前,一口氣把冷暖半參的酒精吞下。「你醉了。」他把鈔票放在桌面。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亞迪達斯竟沒反對,鬆散地點著頭,只是如爛泥地趴在檯面。利博見他沒有動作,只能把人拉起來,他讓亞迪達斯搭在自己的肩膀上,活像電視裡的醉鬼。賴在他身上的亞迪達斯不重,更似隨時會搖曳而倒下,他不得不攔著那被皮外套包覆著的腰身。
明明隔著皮革,但那腰上的每一分肌肉紋理都好像吻著他的指腹。亞迪達斯正迷迷糊糊地把地址告訴他,威士忌的麥香裡潛藏著亞迪達斯的溫度與氣味,在夜裡街道的塵埃與燈紅酒綠中份外鮮明。路只走了一半,亞迪達斯已經睡著了。他只能無視路人的眼中的異色,把這不足道的重量背起來。
來到陌生的公寓樓下,利博再次意外這與他處處頂撞的亞迪達斯人緣其實很好,當保安發現他背上的事爛醉的亞迪達斯時,還熱切地問長問短了好一會。不過全靠保安指點路向,他才能找到亞迪達斯的住所,畢竟那醉語他確實難以聽得準確。
他在亞迪達斯身上搜到了鑰匙。出了電梯,往左看,他便看見那應該是亞迪達斯的公寓門前,有一撮白色的東西。他走近了,才發現那是一束倚著木門的花。他沒有多餘的手,只能任由那束鮮花擱在外頭。他艱難地打開門,一進屋,便把亞迪達斯放在沙發上。屋裡的家具精緻而優雅,還有許多沒有實際功能的裝飾品,很符合亞迪達斯這種都會品味人士的個性。利博也沒有欣賞裝潢的心情,他不知為何仍記掛著那白色的花束。
他再次打開門,拎起那花束。不同種類的白色鮮花糾纏成漂亮的形狀,而並非純白的米白色花朵更是為花束添上了暖意,不過最為耀眼的還是那潔白如雪的蘭花。在花束裡還別著一張小小的卡片,香檳金的卡片還帶著珍珠的光澤,上面是端莊優雅至極的字體,只寫了「祝安好」這短短一句,署名是伊諾。
他皺眉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皺眉,只是這雅正的字體和亞迪達斯的喜好相當配合。他竟躊躇了好一會,才把花束放在餐桌上。
亞迪達斯還沒醒來,還睡得更熟了,全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一束花闖進了他的家。利博蹲在那睡臉前,感覺對方身上的氣息沒有剛才的燥烈,平和了不少。放下了輕挑和笑意的睡臉就在他眼前, 他心血來潮,伸手抬起了亞迪達斯的下巴,那散了酒氣的呼息溫和地落在他的拇指上,他的眼神凝住了,一時離不開眼前這張臉。
良久,他把亞迪達斯抱起,又在睡床上放下這早已睡得昏沈的糊塗蟲。他輕手輕腳地把對方窄身的皮外套剝下,再把那散了一半的領帶解開。他也只能做到這裡,他也不想像個變態般的把亞迪達斯剝清光。剛把被子蓋上,亞迪達斯的睡目竟睜開了一條幾乎不可見的隙縫。
「為甚麼是你……你……利博……」
斷續而難以明白的句子,還有他的名字。也許是他的幻聽也不定。
他關上了睡房的燈,又回到客廳的沙發上。他沒有另一把鎖鑰,更不能把亞迪達斯反鎖起來。因此,他也就只能靠著沙發背,合上眼睛,等到亞迪達斯醒來。
這一晚,也許是場鬧劇。
也許是個無趣的冷笑話。 利博如是想。
也許是場遺憾的約會。亞迪達斯如是想。
利博在沙發醒來時,大約是早上七點鐘。他一直淺眠,而生理時鐘又相當準時。從沙發下來,房子裡也沒別的動靜,果然,亞迪達斯仍在沈睡當中。落下窗簾的睡房十分陰暗,大床上,亞迪達斯緊抱著過長的被子,側躺在床沿,正好背對著他。
他的通勤時間是八點半,亞迪達斯大概不會比他早,還有一小段時間,利博大發慈悲地暫且放任他躺下去。
他摸摸自己的臉,覺得有點不在狀態,也許他需要洗個澡,換身衣服。看了看睡得沈淪似的屋主,他決定擅自借用亞迪達斯的浴室。找到了乾淨的浴巾,他脫下衣服,順便借用了洗衣乾衣機,才圍著浴巾去淋浴間。浴室與睡房相連,他發出這麼大的動靜,亞迪達斯竟然仍沒醒來。
淋了一身冷水浴後,利博覺得自己清醒多了。從亞迪達斯身上惹來的酒氣也被沖淡了。
他順手擅自換了剃鬚刀片,刮了鬍渣,才去取回自己的衣服。換上清洗過的衣服,他覺得自己也多了一點早晨的感覺。其實他本來不追求這些虛無縹緲的感覺,但有時卻不得不用以來提醒自己容易麻木的生活節奏。
亞迪達斯仍沒醒來。
他吹乾了頭髮,又研究起亞迪達斯的造型品,全都不是他慣用的。過份輕盈的髮泥難以把他的頭髮壓向後,因此他花了更多時間,來整理自己的背頭。
下了許多苦工,但還是有幾條固執的髮絲散開,他也無能為力了。浴室的小時鐘指著七點四十五分,他探頭出去……
亞迪達斯動了動,小腿廝擦過柔軟的被子,側向了他這一邊──眼睛還是合著的。
他終於忍不住,拍拍那張臉,把人喚醒。極不耐煩的他眼見亞迪達斯不但亳無反應,還捲著被子,埋首到枕頭上。如果還在部隊的話,他早就把人從床上踢下來了。他難得非常好心腸地搖著那還套著恤衫西裝褲的身軀,他沒想過一個會去酒吧的人,酒量能這麼爛。
亞迪達斯仍在夢中。既然如此,他只能拿走那被抱得緊緊的被子,夢中的亞迪達斯竟然還不肯放手,他一使力,把亞迪達斯整個人都拉了起來,而亞迪達斯則落入他懷中,伏在他的胸腔上。
「喂。」他覺得自己應該把亞迪達斯推開,但卻把人接得穩穩的。
亞迪達斯睫毛抖了抖。
「亞迪達斯。」他不經意地出口,想把人喚醒,卻換來自己一愕──沒有「喂」和「你」,這是他第一次喊出亞迪達斯的名字。
不知道是否因為這破天慌的改變,亞迪達斯總算是睜開了一條眼縫。「……幾點了?」亞迪達斯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,更沒有一絲驚訝,似乎記得是利博把自己背回來。
「快八點,我要走了。」利博皺眉。
「你……等了一整晚?」亞迪達斯仍然沒有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,使他們看起來突然親暱了很多。
「廢話。」利博覺得好笑又好氣。
「那你就再等多會吧,不等也等了一整晚。」亞迪達斯這才從他身上掙開,打了個大呵欠,然後想起甚麼似的一怔,道:「……你洗過澡?」
這種問答似是有點古怪的,但利博還是坦然道:「借用了你的浴室。」
亞迪達斯托著下巴,半瞇紅眼道:「這麼多時間,不應該給我做早餐嗎?」亞迪達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,利博挑眉,勾起一抹半嘲諷半登徒子的微笑,道:「那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喝杯咖啡?」
「看我心情吧,老鬼。」亞迪達斯他用意味深長的微笑回敬他,然後便下床,準備梳洗。
雖然時間不多,但利博竟然真的探究起亞迪達斯的廚房來。品味人士通常熱愛美食,同時喜愛收藏廚具,但亞迪達斯的廚房卻出奇地貧脊,他只找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平底鍋。有不同的食材,但大多是不需烹調的下酒菜和新鮮蔬菜。
最後他只能把麪飽放進烤箱,由於食油不知道放在哪個不起眼的暗角,煎蛋計劃也不得不擱置。找到了牛油同時,兩個麪飽也好了,他塗著牛油,亞迪達斯也正好擦著頭髮出來。淡紅的襯衫還有幾顆扣子沒扣上,沒系好的領帶隨意地擱在衣領下,裸露的胸膛還掛著水珠。
加上沐浴後的散漫臉容,真是一道好風景,利博不由得心想。
亞迪達斯把浴巾披在肩上,走到利博旁邊,拿起他剛塗了牛油的那塊麪飽。「唉,看來真的要請你喝咖啡了。」咬了沒兩口,亞迪達斯倚著流理台,笑道,漂亮的腰線在襯衣下約隱約現。
利博一手撐著流理台,傾前湊近亞迪達斯的臉龐,就如昨夜亞迪達斯在酒台向他挑釁般。「借酒醉賴帳的人變大方了?」
沒想到亞迪達斯從他觸手可及的範圍退開,轉身向旁邊的咖啡機。從機頂挑了一個中型的杯子和一個濃縮咖啡杯,然後往那構造複雜的拉桿拉了好幾下,磨出一堆咖啡粉末後往金屬帽推推壓壓壓,才重新裝上咖啡機。利博沉默地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,頭髮蓬亂的亞迪達斯動作慵懶,但每個動作都沒有半分差遲。
褐色的咖啡牽絲似的落在杯中,亞迪達斯在一旁打奶泡,神情就像是每天起來的日常般自然和普通。
牛奶滑進咖啡裡,那應該是習慣拿試管的手似是跟著節拍地搖擺著。他以為亞迪達斯會像外面的咖啡店溜出花俏的圖案,但最後在咖啡泡沫上浮著的,只是個奶白色的小圓型,真不知道是高估還是低估了他。
「你的。」亞迪達斯壞笑著,把完成的咖啡交給他。「喝卡布諾奇的都是沒膽的傻瓜,尤其是不敢把人丟下還睡了整晚沙發的老鬼。」見他接過了杯子,亞迪達斯便拿起旁邊那杯小巧的濃縮咖啡,兩三口後便把空杯放下。
伴了牛奶的咖啡很溫和,他傾斜了杯子,濃厚的泡沫流過的舌尖同時他偷看著杯沿外的亞迪達斯,沒有察覺自己正被偷看的亞迪達斯,紅眼裡似是有著壓抑了的期待。
「咖啡泡得還有一手。」不大不小的一杯咖啡,直到喝完見底,他才放下,轉向那放涼了的麪飽。
亞迪達斯收起他的杯子,連同自己的,一併拿到水漕清洗。「如果我說,我剛才偷偷下了迷藥?」那曖昧的笑臉對他說。
「你覺得迷藥對我有用?」利博也把佈著麪飽屑的碟子拿去清洗,和亞迪達斯並排在水漕前,肩膀接著肩膀。
「那就至少不是我下的沒有用。」亞迪達斯笑得像只狐狸。「冰冷的老鬼。」
「是時候出門了。」利博把水龍頭關上,好像突然斬截了流水的對話。亞迪達斯挑高了眉角,扣上襯衣,把浴巾隨意地掛在附近的餐椅上。這時,亞迪達斯才注意到被利博丟棄在餐桌上的花束。
「伊諾?」亞迪達斯愣了愣。
「昨晚放在門口的。」利博斜眼看著那驚訝的表情。「你還沒看卡片,怎樣知道是誰送的?」
「只有他才會送白蘭花,因為只有他才會種出這種能放在花束的白蘭花。」亞迪達斯笑道,那笑容跟就像在醫院那時面向著包圍病床的朋友一樣──跟面向他時絕對不一樣的笑容。
「哦?」他沒有追問下去。
亞迪達斯眼神憋著笑意似的看著他,把領帶系好,從褲袋掏著鎖鑰,往門口放步而去。「十一朵白蘭花……五朵玫瑰……」亞迪達斯背著他,細碎的自言自語落在入他耳中。
他冷淡地笑著,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嘲笑誰。
「還說迷藥沒有用。」不過他聽不到最小聲的一句自言自語。
03
可能是一場醉酒,亞迪達斯和利博的關係好像有點莫名奇妙的好轉。雖然兩人顯然還是在沒有話和話不投機之間徘徊,但卻多了調侃這種消閒性質的環節。不過兩人還是不冷不熱的,依舊是例行公事才例行見面。
由於爆炸現場甚麼也沒留下,利博能做的就只有新進展時去問話,而那束花,也自然成了問話的目標。
亞迪達斯也說那束花肯定有古怪,伊諾這種神秘兮兮的傢伙又怎會為送花而送花。可是他又對那束花不太上心,有次利博問:「如果伊諾和你的爆炸案有關係?」
「利益上來說有可能,」亞迪達斯聳聳肩。「但伊諾和卡貝老師之間只是私仇大了,也不等於他討厭我。」他也不知道利博是出於八卦還是調查,便約略透露了一點詳情。其實他也算不上是知道很多,由於這私仇和醜聞不相上下,最真確的版本恐怕只留在當事人心中。
亞迪達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,已經知道當時身為科系主任的卡貝和伊諾暗地師生戀。伊諾當時二年級,大家都暗傳這段地下情是由一年級便開始的。其實本來也沒甚麼,畢竟伊諾的成績本來就很好,卡貝也是執教高年級居多,頂多就是有點八卦流言。但在亞迪達斯的一年級學期末,兩人突然決裂,當時在卡貝家門前的毆鬥更是傳得熱哄哄。
三年級時伊諾幾乎避開了所有卡貝執教的選修科目,畢業論文也是由其他教授指導。成績黯淡地畢業後,伊諾便到別的城市唸研究生。之後伊諾已經加入了蘭德古工業,那時卡貝正好創立了微笑生物科技。
「你和伊諾平時也有聯繫?」利博顯然對這些風花雪月不感興趣。
「沒有,他人很神秘。」亞迪達斯搖搖頭。「但有時候卻會無端冒出來,通常是暗底提示我不要加入哪些研究計劃,有時也會勸我早日離開微笑。」
「你有想過跳槽?」
「你是人事部來問話嗎?」亞迪達斯哭笑不得,然後正正經經地道:「沒有。」
利博挑挑眉,示意他解釋。他勾著一抹笑,道:「伊諾和卡貝仇,卡貝對我有恩──說他像我父親也不為過。」
利博才想起在醫院的那幾天,一直沒有家人來探望亞迪達斯。除了路過的他和別的同事,就只有卡貝。
「再問這些私人問題,我就會誤以為你是因為私人理由。」亞迪達斯漫不經心地翻著桌曆。「又想喝咖啡嗎?」
自從那天的喝咖啡事件,亞迪達斯偶爾也會以此來開玩笑──其實有時他覺得這不是玩笑,說不定請利博喝幾杯咖啡真的會換回他的性命。但利博似乎無視了他的玩笑,繼續問道:「你本來的家人?」
「鬧翻了。」
清脆利落的回答,就像是用刀子切下去的一樣痛快。亞迪達斯看著桌曆的眼神也有點僵硬,無端小聲地問:「你呢?」
「私人理由?」利博反問他。
他把視線移回利博身上,輕輕點頭。
「死了。」
比亞迪達斯的答案更利落,卻不痛快,字句似是沉寂已久的枯木。「那有沒有人把你當成老爹一樣?」亞迪達斯半瞇眼睛,猶是有幾分玩味。「你這種老男人在外面有私生子吧?」
「沒有。」利博順其自然地回答。「而且我有個習慣。」
亞迪達斯裝出洗耳恭聽的模樣。
「和那些想把我當成家人的小子切斷關係。」
自從這次例行會談後,亞迪達斯都想避開利博。當然不是因為那句奇怪的回答,他也知道對方說的不是自己。他大概明白利博說的是甚麼,利博指的是部下。他在醫院時就知道利博似乎很關心自己的部下,卡貝也是兩天來一次醫院,利博卻是天天去。
他也趁熱鬧地去看過,本來以為回來微笑後,會看到那康復的年輕男子,但卻怎樣也看不見人。他去問過利博,利博淡然地應道:「我讓烏鴉離隊了,他去了別的城市。」
利博的部下也很神秘古怪,都用代號稱呼彼此,他多番打聽,也打探不到一個像樣的名字,所有人裡好像只有利博用的是真名。
也許利博的性命應該留給很多人,而不是留給他。
這時他覺得自己真的窩囊無比,所謂供品,誰也不敢,誰亦不能。
他覺得自己只能好好寫遺書了,寫好之後他把遺書的地址交給了一個人。那天他特地去接蘇艾迪婭放學,然後無比認真地把封存好的書信交給她,道:「千萬別交給你的叔叔嬸嬸,我有不測的話才打開。」
「像上次那樣躺醫院嗎?」蘇艾迪婭的大眼瞪著他。
「不,如果我躺的是停屍間,才打開這封信。」雖然對方只是十歲的小女孩,但思想早熟,亞迪達斯也不怕如此直言不諱。
「我知道了,這是遺書嗎?」蘇艾迪婭也明白。「我不會交給別人的,不然叔叔一定又拿走他,就像爸媽的一樣……」
亞迪達斯摸摸女孩的紅髮,笑道:「嗯,所以千萬要小心,對了,我又會出去幾天……」
「你不會回來嗎?」蘇艾迪婭眨著大眼。
「會,還沒到那時候。」亞迪達斯笑道。「至少……還有七十多天。」
之後他又請了好幾天假期,像是想躲開所有人一樣。只有卡貝這樣縱容他,讓他胡亂請假。回到公司的那天,下午茶時間,亞迪達斯又馬上來到卡貝的辦公室炫耀外遊的戰利品,還有分食。
「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聞。」卡貝眼見自己的糕餅盒只剩下最後一件蛋糕,只好無奈地把盒子收起。
「跟我有關的嗎?」亞迪達斯理所當然地在行政總裁的辦公桌上大吃特吃。
卡貝好笑又好氣地扶著額頭,道:「人人都說,你請了德索爾奎思先生喝咖啡。」
「那又怎樣?」亞迪達斯用面子擦了擦嘴角上的奶油。「你也請我吃蛋糕了。」
「所以你請他的只是一杯咖啡?」卡貝拉緊了襯衣上的波洛領結道。
亞迪達斯托著頭,笑瞇瞇地答道:「是啊,怎麼樣了?」然後又打了個呵欠。「吃飽了還真是困啊……」
「醒醒,可不能再給你假期了。」卡貝拍拍他那頭棕髮。「明天還得去會一會蘭德古那些傻瓜呢。」
這幾天假期,美其名為壓驚,而實際上,最重要的行程只是去趕潮流買新手機。假期回來後,疲勞不減反增,亞迪達斯無聊地把玩著自己這幾天的戰績,突然也覺得不是那麼值得。不過無論如何,瘋狂大出血後他的積蓄又很慣性地見底了。
基於嚴重的經濟困難,亞迪達斯又很順期自然地想到好主意。他決定破冰地把利博約出來晚飯。當纏著利博答應下來時,亞迪達斯才發現他們好像快一個星期沒見面了。也許為了自己的性命著想,他應該多加緊張和利博「拉攏關係」。
比如不要請幾天假期去買一台新手機。
可是又有甚麼關係呢?人之將死,錢是應該好好花的。
利博倒是沒有拒絕他居心叵測的提議,由於利博比他晚一小時下班,因此他便坐在大堂的咖啡吧,滑著新手機等待。
「伊諾?」一個衣著暗沉的男人坐在他旁邊。
「嗯。」那清冷的人散了頭髮,輕輕攏在耳後,但卻不見隨便,反而散發著慵懶的感覺。
「你會大搖大擺地來這邊可真少見,更何況我們正在跟你們打仗。」亞迪達斯笑道。「來關心我的傷勢嗎?對了,謝謝你的花。」
「小心。」伊諾淡然地說。
亞迪達斯半瞇著眼睛。
伊諾會來到微笑生物科技是相當古怪的事,因此事出必有因,他也是猜到的。一句小心可以有很多意思,為何要小心,要小心甚麼……由伊諾的嘴巴說出來,都不會是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。
「你能活下來是個奇蹟。」伊諾又道。
「你到底想說甚麼?」提到那場深夜實驗意外,亞迪達斯也不得不提起精神來。
「自己想想,我祝你能從這件事抽身。」伊諾起身,一副要離開的樣子。
「喂。」亞迪達斯捉著那只蒼白的手,道:「為甚麼你要警告我?」
伊諾那灰色的眼珠溜向咖啡室的門口。
「我只是對某個人看不順眼。」伊諾甩開他的手,往門口去。當他經過門口時,還特地望了等了已經好一會的利博一眼。
亞迪達斯咧嘴微笑,對利博招手。
利博依然是一張冷臉孔,坐在他身邊,伊諾剛剛坐過的位置。「晚飯在這裡解決?」利博對還在微笑的他道。
「我只是還沒有解決賬單。」亞迪達斯不知廉恥地應道。
「你又要我請你?」利博也會意了,眼角一絲不屑,道:「剛才那男人沒有請你?」
亞迪達斯笑得更開,故作神秘地在他的耳邊低聲道:「我可沒有請他喝咖啡。」
言語拉扯一番後,利博還是付了亞迪達斯的咖啡錢。亞迪達斯一派親暱地搭著利博,還興致勃勃地提議要去甚麼地方晚飯。
差不多到餐廳時,利博卻突然拉著他。
「去你家。」
「這麼快便想喝咖啡了?」亞迪達斯並不會意,打趣地問道。
「有人跟著。」利博壓低嗓子道。
「那還回家?」可能是伊諾剛才的警告,亞迪達斯也不得不亮起了危機意識。「報警吧。」
「那人身上沒有武器。」利博已經把他拉去另一個方向。「裝作不覺意地回去吧。」
免費晚餐大計泡湯後,亞迪達斯不得不回家吃西北風,但意外的是利博仍然跟著他回家。雖然亞迪達斯再三重申沒有晚餐沒有咖啡,但利博依然在他家的沙發上坐起來,還隨手打開了電視。
「隨便你了。」亞迪達斯知道自己被跟蹤,也沒由來地多了疲倦感。「我去洗澡。」
利博看著他。
「別想太多。」亞迪達斯哈哈大笑而去。
熱水淋下來的時候,亞迪達斯卻想像如果自己真是請利博「喝咖啡」,到底會有甚麼後果?
如果利博不能換他的命,那這七十七天就是他的倒數,但如果利博能夠做到,那這七十七天就是利博的末日。無論如何,這注定是一場你死我亡的遊戲。
對只有七十七天的目標還是不要太認真才好。
特別是一見鐘情這種童話,再給他七十七天不也能忘記嗎?
讓他一頭栽進來。
而他自己最好留在泥沼外的地面。
「叮噹──叮噹──」
差不多洗完,門鈴就響了,連在浴室的他也聽到。門鈴響了好一會,利博應該是沒有開門。亞迪達斯正猶豫要不要把利博喊去開門,便聽到門外的利博道:「紅髮的小女孩,你認識?」
「蘇艾迪婭?快去開門!」他馬上把衣服套上,連頭髮也來不及擦乾,便衝出去。
利博正好把門打開,蘇艾迪婭看見衝出來的他,哭得更厲害了。
「別哭,別哭,亞迪達斯在這裡。」亞迪達斯把哭得可憐的小女孩抱進屋裡。利博在旁邊一臉莫名奇妙的。
「他們又吵了──」蘇艾迪婭散著一頭紅髮,埋首在亞迪達斯的頸窩。
「沒事了,別怕。」亞迪達斯拍著女孩的背。女孩也漸漸收細了哭聲,伏在亞迪達斯身上甚麼也不說。一團柔軟的東西突然擲在他頭上,然後揉著他的頭髮,他側臉一看,利博正在擦著他的濕髮。
他有點愣然地看著利博。
利博把浴巾收走,對他聳聳肩。
他還是有點呆滯地看著利博,好一會後,他才把女孩放到沙發上,扭開電視。他讓蘇艾迪婭坐在他的膝上。回復過來的蘇艾迪婭擦著仍發紅的眼睛,問:「那是誰?」
「同事。」亞迪達斯按住那不停擦眼睛的小手。「別揉了。」
「他的樣子好凶惡。」蘇艾迪婭仍然吸著鼻子。
「是嗎?」亞迪達斯不覺意地微笑,然後小聲地說:「他才不凶惡,只是個好騙的笨蛋。」
「你要騙他嗎?」蘇艾迪婭叉著腰,眼睛瞪得圓圓的。他們眼前的電視正放著超級英雄動畫。
「他很聰明,不會上當吧。」亞迪達斯失笑。
「你剛剛才說他笨。」蘇艾迪婭扭著他的鼻子,他嘻嘻哈哈地任由蘇艾迪婭把他的鼻頭揉圓按扁,直到利博從後輕拍著他的腦袋。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利博。
利博斜眼看著飯桌,一盤還冒著煙的義大利麵光是看也覺得香噴噴的。兩大一小圍著飯桌,其中一大一小更是狼吞虎嚥起來。
「刀工不錯。」亞迪達斯看著伴碟的煙三文魚玫瑰,道。
「謝謝。」利博挑起眉角。
三張嘴巴解決了一整盤義大利麵後。亞迪達斯見小女孩呵欠連連,便讓人去刷牙洗臉。
「刷牙洗臉?」利博狐疑地問道。
「這裡有她的專用牙刷和睡衣。」亞迪達斯不經意哼笑起來。「只有你才會不問自取。」
亞迪達斯全副心思地照顧著小女孩,被「冷落」了的利博也很有自覺地去洗盤子。當他把刀叉都放好在碗碟架時,亞迪達斯也換好睡衣了,小女孩剛剛好爬上了亞迪達斯的睡床。
「當心我告你猥褻兒童。」利博怪模怪樣地道。
「我不在她身邊,她沒睡著多久又會哭著醒來。」亞迪達斯聳聳肩。
「那你去吧。」利博轉身,往門口去。「明天見。」
「……啊。」亞迪達斯緩了半秒才反應過來,也對,他怎麼以為利博會像上次一樣睡沙發過夜。
「明天的會議我也要去。」利博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。「我得換正裝。」
「嗯……也對。」亞迪達斯伸手,往利博那好像時不時皺著的眉心彈了彈,才笑道:「明天見。」
他得承認,自己有點動心。他知道自己有點不捨,就算是躺沙發,他也有那麼一點希望利博會留下來。
既然他的生命在倒數,也許除了花錢,他也可以找點戀愛的滋味,只要不墮得太深,契約不成立,他還是可以溫溫飽飽地死去。
其實時間已經過了一半,他也知道。
安寧而又思緒混亂的一天讓他忘記了伊諾的「小心」。
第二天,他便在微笑看到穿著套裝的利博。平時只穿著黑色簡單服裝的利博還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。
卡貝解釋了,因為最近的意外和蘭德古工業肯定有抹不去的關係,而且還怕對方盯上的是他亞迪達斯,所以把安全主管帶上也是合理的考慮。利博的位置也不像隨行保安人員,聽卡貝說,利博一會還會坐在會議桌邊。
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踏出了微笑生物科技的大門,儼然一副出征的威勢。
「先跟你說,」剛踏出微笑的門口,亞迪達斯便低聲地對身邊的利博道:「昨天那個伊諾,是蘭德古工業的高層,一會不必意外。」
利博像往常地挑起眉角,但一個小紅點卻隱隱地出現在眉心。
亞迪達斯推開利博同時,極微的槍鳴在他的耳邊擦過,肩膀的肌肉好像被扭壞,爆炸,滾燙的血液慢慢滴下,好像要把地面鑿穿一樣。
「叫救護車!」
他第一次聽到利博緊張的聲音。他成功了嗎?所以他救了一個能救他性命,和他交換死亡的人嗎?
原來漫長的痛楚是這樣難受,上次的爆炸,他甚麼感覺也來不及跑出來,便瞬間墮入死亡的界線。
擔架把他抬上救護車,利博竟然一直跟在他身邊。
「冷靜,不要害怕。」利博在救護裡,對掛著氧氣罩的他道。「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他搖搖頭,四周很吵,救護車的警報嗡嗡作響,但是他一點也不痛。
「你不要動。」利博好像忍著不要出手按著他。
他慢慢地伸手移開了氧氣罩,對那藍眼睛的主人道:「我沒有事。」
儀器上所有不穩定的數值都突然回昇至正常,亞迪達斯掩著自己猶在灼燒的傷口。
「……你的傷口沒事了。」
04
酷熱難眠之夜,清醒地失眠可是相當難受。利博並非失眠常客,但這兩天他的神經卻不停被那驚人的畫面考驗。
如果子彈會憑空消失──他是應該高興還是憂心?
他還沒有關上自己的電腦,慘白的屏幕刺著房間的每一角,但這也不是他失眠的成因。也許他應該起來把電腦關上,而這是電話卻不識相地響起來。手機就在他床邊,應該說是其中一台,另外一台早就關上並擱在電腦旁。
「傻瓜。」
「對,是傻瓜我。」另一邊的人道。「老大還沒睡覺啊。」
「報告新進展。」他靠著床背,提著手機道。
「明白。」但傻瓜還是頓了一頓。「狙擊手不是蘭德古工業的人,手段也不高明,就是時機掌握得太好。就如老大你所說,真正的主謀是透過幾重複雜的關係下達命令的。」
「嗯,繼續查。」沒有令人驚喜的進展,利博失望了一把。「另一個人呢?」
「那個伊諾嗎?倒是很容易查出來。」傻瓜的聲音很昂揚自信。「伊諾.伽圖,不屬於任何一個部門,但在蘭德古工業的地位卻舉足輕重,他是直屬默依.蘭德古的私人顧問。」
「攤上的是蘭德古工業那二世祖總裁?」利博倒有點驚訝。
「對,奇怪的是他似乎是很私人性質的顧問,法律和財務通通不是他的領域。」傻瓜道。「至於亞迪達斯.東爾……」
利博屏息等待答案。
「沒有任何異常啊?」傻瓜不解。「老大已經有他的詳盡資料吧,我這邊也查不出更多了。」
「嗯。」利博敷衍道。「你繼續查狙擊手的來頭。」
掛斷電話後,又是一陣拍門聲。這間公寓很細小,在睡房裡也可以清晰聽見訪客的拍門聲。知這個地址的人,深夜三時,只怕來者不善。他揭開貓眼,門外的人他不認識,普通身材的男子,臉目憔悴,不是這一帶慣常出入的住客。
「你是誰。」把貓眼合上後,他把門打開了一半。
「你好……」陌生人的臉就如被凍雨淋過幾夜。
「有話快說。」他對這種陌生人可是相當警戒,門後的手已摸向貼在門板上的手槍。
「這樣說或許很唐突……最近在你身邊是不是有甚麼奇怪的事情發生?比方說,一個對你來說有特別意義的人身上有著甚麼無法解釋的事情。」
利博馬上代入某張有著漂亮紅瞳的臉孔。
陌生人臉上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,似是看穿了他腦裡的畫面。
「一時之間這樣對你說也只會令你混亂吧。」陌生人把一張卡片交到他手中。「若果你心裡有那麼一絲的疑惑,撥打卡片上的電話號碼聯絡我吧──我會告訴你。」
還沒看清楚卡片上的號碼,陌生人已遠去。鎖好門的利博對著卡片呆了一會,才把卡片收起。
亞迪達斯對他來說有特別意義嗎?他又想起那常常掛著曖昧笑容的臉容。他不否認亞迪達斯對他來說相當有吸引力,但他們相識時間只有一個月左右,就算是喜愛亦不過止於心動吧。
睡意被趕盡的他又重新坐在電腦前,把亞迪達斯的資料逐字逐句地重新讀一遍,結果還是一樣;他又把亞迪達斯去過的醫療機構調查了一遍,結果還是一樣,通通也解釋不了那驚人的自動癒合傷口和消失的彈頭。
離開部隊已經三年,起初提心吊膽,後來習慣自然,如今卻把他的警戒都勾回來。
又是曖昧又是朦朧的人本來就不應靠近,更何況種種怪事頻頻發生。亞迪達斯能從實驗室事故生還已經是奇蹟,這次的意外絕不是子彈擦過這麼簡單。他親眼看見那枚子彈穿過那脆弱的身體,就如十數年來他所見的子彈橫飛一樣。
自從他把亞迪達斯送上救護車後,他們已經兩天沒有說過半句話。即使在微笑總部裡碰頭,亞迪達斯也刻意地迴避他的目光。
酷暑般的長夜後是禮拜日的晨光,醜惡的太陽如常昇起蠶食生命中的每一處。陽光爬過一桌無用的資料,繼而透過他的藍眼爬進他的神經裡。早晨的知覺催動他把整夜關機的電話打開,對著某個號碼,他又發了好一會的呆。
就在他幾乎要按下撥打的一刻,一個來電搶先奪去他的主宰權。
「我想見你。」
沙啞的聲音就如被風沙刮過的弦線。
亞迪達斯把他約去了一家生意不太好的咖啡店,平實的裝修和毫無特別的餐牌和亞迪達斯的風格大相逕庭。當他打開咖啡店的玻璃門時,亞迪達斯早就坐在一邊的卡位上,那看著門口的紅瞳一碰上他的視線就如化學物質般有了變化。
桌上只有一杯果汁,顏色看起來相當虛假,橙得快要發出螢光。
「我勸你不要喝這裡的咖啡。」亞迪達斯歪著頭對他說。「難喝得像襪子水一樣。」
「你想說甚麼。」坐定了的他直接地問。
亞迪達斯摸摸嘴唇,笑道:「我只是想見你。」
當下他有半秒相信了這句話,亞迪達斯總是若即若離而又不可思議,還相當有自信他始終不會放鴿子。
「選錯地方了?」他伸手,捉著亞迪達斯擦過唇角的手指,沒有動作的掩藏那抹微笑頓時顯得失神而慌張。
「利博,」亞迪達斯也不迴避,任由他捉拿著自己的手指。「我,那天的意外……」
紅瞳裡彷彿狂濤與波瀾。利博平靜地道:「你說吧。」
任誰都陷入了沉默,就如決鬥中想把對方送進死神的懷抱而又不敢貿然開槍。
若果你心裡有那麼一絲的疑惑,撥打卡片上的電話號碼聯絡我吧──我會告訴你。凌晨的話語在他腦袋響起,當時他想著的亞迪達斯和眼前的亞迪達斯彷彿重疊就一起。
「那天……」亞迪達斯看著他旁邊的那杯藥水一樣的果汁。「狙擊手的目標是你。」
他錯愕地看著亞迪達斯,任由對方說下去。「對不起,我……那天便應該告訴你的,當時你想跟我說話,應該是這樣才沒注意到,但我看見那好像是紅外線的點在你的額頭,原來電影演的是真的。」
他又沉默了一會,才道:「嗯,謝謝你。」
「失望。」亞迪達斯似是回復到那嬉皮笑臉的樣子。「只是道謝。」
「你還想說甚麼。」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。
「那我偷偷告訴你。」亞迪達斯小聲地說。「我是心懷叵測才接近你的,從醫院時已經是這樣。」
「你後悔了?」利博覺得自己就像在拷問對方。
亞迪達斯眨眨眼睛,道:「……才不,我可是看準了你會傻乎乎地掉進來呢。」
他冷笑一聲,半站起來,把亞迪達斯的臉扳向自己,隔著桌子,狠狠地吻著亞迪達斯的唇。亞迪達斯極力想掙開,果汁也被肆意亂撥的雙手打翻,但利博仍然沒有放開他。
這不是一個長吻。利博放開亞迪達斯,似笑非笑地道:「我會揪出你的真面目。」
亞迪達斯怔怔地看他起身,離開。
這不解之謎一樣的吻更讓他害怕起來,他越來越害怕看見利博。明明立下契約時內心應該早有準備,但要是這可是的契約被揭穿──他竟然於心不忍。
自從上次在餐廳的宣戰,他已經明白知道自己無法把整件事情和盤托出。利博不會相信,而且他也沒有這個膽量,他和利博命懸一線,兩人都懸在同一條線上。
他邊倒數著還有多少天不足的日子,邊閃閃縮縮地生活。亞迪達斯知道自己是故意避開利博的。在家裡他總是擔心利博會突然來訪,由踏出家門直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的路上,他總是諸多擔憂,他害怕在玻璃門後看見利博,他不敢再和對方說一句話。
利博給他算不上溫柔的一吻,還向他宣戰──他的真面目總會原形畢露。
他的確後悔了,如他一開始所料,以命換命不是甚麼簡單的事。既然如此他還不如趁自己尚未深陷其中抽身,享受自己僅餘的生命吧?
「我想休長假。」他用內線打給在頂樓的卡貝。
「甚麼?」卡貝被他嚇了一嚇。「不行啊,你不就剛剛放完一輪假期嗎?」
「我累嘛──精神緊張過度。」亞迪達斯隨意道。「連續入院兩次,我都快憋出創傷後遺症了。」桌曆是旅遊公司的贈品,他翻到印著白象海灘的一頁,也許他可以去自己向來不感興趣的陽光海灘看看。
「不行!」卡貝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。
亞迪達斯有點詫異,卡貝不是早就習慣自己這懶散的德性嗎,他稍微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腔調,道:「老師,我是真的有點捱不住了……在實驗室太久,也想到外面換一口氣。」
「嗯……」卡貝的語氣也和緩了一點,但猶是怒意未退。「下星期吧,到時再看看。」
「好的。」沒有準許,他也是可以逃家嘛。「我今天還是會勤力地加型的──」他還想多說兩句哄哄自己的老師,卻驚覺有人敲門。他不其然猜測著門後的是誰,嚇得連話筒也快抓不住。「我先掛了。」他邊看著辦公室的門慢慢打開,邊道。
果然,他最近頻頻的預感,總有一次是要成真的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利博逕自來到他的辦公桌前。
他突然聽到轟隆一聲的巨響,然後眼前所見化為黑色,就像是所有事物都燒焦了,連同他自己。
──不好好完成儀式的話,下次可不會這麼容易放你一馬。錄音雜訊如是說。他眨眨眼睛,這些幻象都不見了,眼前是奇怪地看著他的利博。「亞迪達斯?」
「沒甚麼,可能是不太想見到你吧。」他揉著眼皮,皮笑肉不笑的。
「哦。」利博的應聲中沒有一絲意外,把一份文件送到他眼前。「你知道這是甚麼嗎?」
亞迪達斯急忙把文件拿起來,掩蓋了自己半張臉。「銀行賬戶?為甚麼問我?」他草草看了幾眼,便裝作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桌上的擺設。
「是你名下的,這是甚麼賬戶?」利博的眼神好像穿過紙張,把他釘死在椅子上。
「你在調查我?」他大笑數聲,道:「沒用的,你不會想到的,更何況我不知道這戶口是甚麼時候開的。」
「連自己有甚麼賬戶也不知道?」利博狐疑地看著毫不認真的他。
「不知道,你還查出甚麼有趣的嗎?」他笑得有點瘋狂造作,鎚著桌子把臉也埋下去,躲避著對方的目光。「抓緊時間通通問完吧,我快放大假了,到時你不會找到我的了。」
「我沒有其他要問的了。」利博把文件收起,眼神微冷。「這種時候外遊,不怕沒命回來?」
亞迪達斯暗暗打了個冷顫,他的確是打算沒有命回來。「我喜歡,也跟卡貝說過了,雖然他好像不太高興……但是假期比甚麼商戰都重要。」他收斂了笑容,揉揉自己的鼻子。「說不定過著過著,不回來了。」
「非去不可?」利博半瞇眼睛,看待獵物似的看著他。
「對,伊諾那次就叫我別管這場戰爭,那我豈有不走的道理。」亞迪達斯不自然地摸著鼻子,摸著髮腳,他只想利博快點滾出去。
「那送你。」利博從腰側掏出一把槍,放在他眼前。
「甚麼意思。」亞迪達斯不冷不熱哼一聲。
「GP-35,有點舊,但夠你用的了。」利博聳聳肩。「身為安全主管的建議。」
「嗯,好,還有甚麼嗎?沒有就請安全主管出去了。」亞迪達斯交抱著兩臂,明顯地趕客。
「裡面有十三發子彈。」利博也痛快地起身,臨走前還不忘記用那可恨的藍眼緊盯著他。
深夜。
「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我。」
把隨行多年的手槍拋棄後,利博打了一個電話,然後去見了一個人。
「好了……這麼一來我也不確定時間我還剩下多少時間,待會兒發生什麼事情也請不要驚慌……不過大概也沒有可能吧?」
「說。」他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囉唆,他只想知道亞迪達斯所隱瞞的到底是甚麼。
「總之,我現在要告訴你一個聽上去異常荒謬的事實-」對方稍作停頓,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,才道:「與你有密切關係的那個人-他為了延續自己的性命,與惡魔訂下了契約──而那代價便是他必需找一個人為他而死,那個就是你。」
聽上去就像科幻小說一樣難以置信,但他點頭,平靜地對這臉色蒼白,外表瘋癲的人點頭。
「你自己也親眼看到不尋常的事情才會來找我,對吧?」對方的語調開始急促,「我也是過來人,因為我曾經這樣子把我最深愛的人的性命雙手交給惡魔了──!」那人隨之撥開了遮擋著頸項的衣領,一個閃耀著詭異光芒的血紅色印記在蒼白的膚色上明顯不過,那光芒像有生命一樣鼓動著。
「看起來不是玩笑。」利博隨口應道,卻發覺光亡跳躍的速度卻不尋常地漸見急促。
「完成契約的人身上都有這東西、然後便可以清楚看到其他契約者的存在──」他拼死似的激動訴說著:「我已經受夠了、明明一開始沒有喜歡……但我還是忍受不了他為我而死!我不能再看著同樣的事情發生!所以你快逃──」
砰──
他話未說完,身體突然像受到一鼓無形的巨力推倒,倒在暗巷的地上。利博蹲下,撥開那垂臉的頭髮,從那慘白的面色、還有扭曲的神情,似乎已經無法再找到一絲生命的氣息。那詭異的印記亦在一瞬間猛地消逝不見。
他突然覺得亞迪達斯有一天也會這樣倒下,但又馬上抹殺了這個念頭。「亞迪達斯比你聰明,他已經知道要抽身了。」他踢了踢那死人的頭顱,看來人的確是死透了。
正欲轉身離開暗巷,卻是那個永不關機的電話響起。
「傻瓜?」
「老大,我查到了。」傻瓜的語氣很著急。「那個賬戶,不、應該說是東爾的所有錢銀交易,銀行戶口,甚至公寓的租約,全都是莎韋經手的──」
「莎韋?卡貝.莎韋?」利博握著了手機。
「對,沒有別的莎韋了,換言之所有和軍方來往的錢也──」
「還留在微笑的人馬上戒備!其他人馬上去增援!」他吼道,然後掛線,在午夜的街道奔向遠方那還亮著燈光的建築。
事到如今,誰都晚了一步。
開槍比想像中的難。亞迪達斯在電影看得輕鬆,好像隨便一個路人拿到槍就能大顯神威。而槍來到他手上,他還寧願去實驗室找幾瓶硫酸,至少他潑中的機率更高。
可是他有更強的武器──金鋼不壞之身,暫時的,快到期的。
亞迪達斯很熟悉實驗室大樓,照道理要逃跑亦非難事。顯然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,他很熟悉微笑生物工業,不代表敵人是外行人。又被發現了,他笨拙地開槍,卻發現十三發子彈早已用盡。他只能朝反方向逃跑,用肉身接過子彈,然後沒有事地繼續逃跑,也顧不得敵人是否嚇呆了。
起初被打中,仍會覺得痛,但也許是惡魔的計謀,再捱幾顆已經完全不痛了。雖然如此,他跑來跑去也跑不出實驗室大樓,敵人似乎已經封鎖了所有通道,重重包圍下他插翼難飛。
他在無人的走廊奔跑,心想要是再無出口就只能爬窗逃走。
一撮黑影從他頭頂俯衝下來。
他被鉗制在地上,看不清那人的臉,但亮晃晃的刀子彷彿在子彈時間中劃向他。
這不是子彈,他料不到會這麼痛。
他看見自己的血嘩啦嘩啦地噴出來,就像低成本電影可笑的血漿。早知道就不在假期之前還來一次深夜加班。
愰忽之間他的頭被舉起來,兇手透過夜視鏡端詳著他的樣貌,好像在確認有沒有殺錯人一樣。只有一顆頭還被拎著的感覺很奇怪,兇手見他眨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把他的頭拿得更近。
然後他的頭被鬆開,滾到地上,滾到他的物體旁邊。他回神一看,地上多了一具無頭屍,利博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。
他慢慢爬起身,這才發現自己的頭早已回到頸項上。
「來探班嗎?」他對利博苦笑。
兇手的人頭滾得遠遠的,利博把刀子收回外套內,才道:「你這算翹班?」
「嗯,打算跑得遠遠的。」他悶哼一聲,把彈匣空了的手槍塞回利博手上。「還你,我不需要。」
利博看到全程吧,人頭回到身體這種荒謬的事情,連愚人節的惡作劇好手也做不來。「拿著吧。」利博把手槍重新交到他手上。「這是送你的,你不喜歡的話就當垃圾處理。」
「那把你的垃圾拿回去。」他在利博面前冷笑。「我不需要……也不喜歡你。」
離奇而又毫無保留的拒絕。他想安靜地結束整個笑話,讓他去平靜地過最後一個假期,然後毀約而死吧。他不會讓利博知道一切,人死能夠復生已經夠可笑,用愛去交換自己的性命更可笑,反正利博始終不會相信的吧?
「我明白了。」利博的藍眼有幾分戲謔,他卻看不透利博明白的是甚麼。「這件事需要了結。」
利博橫蠻地捉著他穿過實驗室大樓,從行政大樓的後樓梯一直走到最底。五六個清一色黑的武裝人馬已經在出口等著他們。「起行了嗎,老大?」其中一個年輕男子對利博揮手道。
「對。」利博不忙捉著他,他好像被拐走一樣,被逼上了車,微笑生物科技的大廈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面。
「現在去的是哪?」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任由利博擅自把他捉上車。
「市郊。」利博仍舊是游刃有餘的模樣。「有些地方仍在軍方的地圖外。」
「軍方?」亞迪達斯完全反應不來。「你說甚麼?軍方?在微笑的那些人是軍方的人……?微笑得罪的是軍方?」
「不,準確來說是你得罪了軍方,不過說得再準確一點,現在最大嫌疑的是你的老闆。」利博淡定地道。「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。」
亞迪達斯刷白了臉,利博以為那是懷疑與震驚之間的恐懼,亞迪達斯卻突然發狂地抓著司機,吼道:「掉頭!去我的公寓!」
司機差點控制不住軚盤,利博也被亞迪達斯嚇了一跳。「不行,現在最安全的是……」
「是卡貝沒錯,真的是卡貝──甚麼趕快抽身,十一朵白蘭花、五朵玫瑰,是十一月五日啊!」亞迪達斯狷哭似的笑著。「掉頭走!是我太笨沒有記起,現在蘇艾迪婭在他手上!」
車子在公路上掉頭,急駛前衝。
破曉將至,公寓裡卻仍佈著午夜殘留的陰森。卡貝坐在亞迪達斯家中的椅子上,而沙發上是那個他見過好幾次的小女孩。小女孩一直緊盯著他──那是理所當然的,被捕的獵物總是特別警剔,更何況是手腳失去自由的獵物。
大門亳無預警地打開,那也是他預料之中。
亞迪達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坐在客廳的他,背後也是他料想到的人物。「唉,我們三人竟然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見面了。」卡貝笑得很從容。
「卡貝,為甚麼……」亞迪達斯待在門框,不敢踏前一步。「為甚麼你要這樣做?」
「我做了甚麼?」卡貝搖搖頭。「對不起,亞迪達斯,從頭到尾我也不打算讓你知道……如過在七十多天前你便死了,就不會生了這麼多枝節。」卡貝嘆息似的道,還瞄著他背後的利博。
「不要繞圈子。」利博突然開口,搶先了亞迪達斯一步。「你的條件和目的是甚麼?」
「為甚麼我不能向我的學生解釋清楚,德索爾奎思先生?」卡貝的表情出奇地平和,好像他根本不是這綁架現場的主腦。「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我的打算,我想也是時候跟我的學生坦白一切了。」
「我不明白,亞迪達斯不應該是牽涉在其中的人──」一向冷靜的利博也難得加快了語速,亞迪達斯卻只能像個傻子般的聽著他們對話。
「亞迪達斯,」卡貝把話題轉回去他身上,似是無視了利博的質問。「對,你是無辜的,而且……對不起,那場實驗要你死的人是我。」
亞迪達斯聽到這種話,除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還能做甚麼。「你應該記得吧?在爆炸前,試管裡的成份仍是透明的,你本來預期會變成藍的啊。」卡貝平淡得就像給學生上科學課的老師。「你是不會犯那些烏龍的低級錯誤,我當然知道,所以那實驗成份的確是被掉包了,始作俑者就是我。」
卡貝平靜地承認了這件他不敢懷疑的事,亞迪達斯好像全然失去了反駁能力,只能默默地聽著他的老師說下去。「亞迪達斯,你太聰明了,你還記得自己跟我報告你在那項成份發現了甚麼新發現嗎?」卡貝無奈地笑著,好像一臉事不關記。「不愧是我最聰明的學生,居然發現了我早就發現了的病毒,你知道那只欠實驗,這點和我想的一模一樣……」
「根據貴公司的規矩,一旦發現了生化病毒,無論是甚麼計劃也得終止。」利博冷冷地幫卡貝接下去。「你的學生只是沒想到自己的老師想把這發現賣給軍方。」
「對,」卡貝點點頭,坦蕩蕩地承認了。「亞迪達斯,你告訴我,如果你發現了病毒和我的計劃,你會不會向董事會告發我?」
亞迪達斯沉默了,屋子裡所有人都看著他,包括被封了口的蘇艾迪婭。他咬了咬下唇,道:「會。」
「嗯,因為你是個好學生。」卡貝不帶半點表情地應道,口吻不如剛才親切。「所以就是這樣了,但我沒料過你能活下來。」
「所以為甚麼?」亞迪達斯握著拳頭。「如果從頭到尾也是我自己惹禍上身,為甚麼你還要聘請利博來調查自己設計的意外?只是為了掩人耳目?」
「亞迪達斯,你要明白世上所有交易也不是錢財換食物那麼簡單。」卡貝搖搖頭。「你知道這位德索爾奎思先生是甚麼人嗎?」
「我只知道他與我的事無關。」亞迪達斯深吸一口氣,他知道利博正看著他。
「不如讓德索爾奎思先生自己說說?他一直很想插話不是嗎?」卡貝輕描淡寫地笑著。
「我的事不重要。」利博卻搖搖頭。「軍方想除掉我不是第一天的事,而連同其他人合作想在我頭上開一槍更不是新鮮事。」
「亞迪達斯,這個人從前是軍方的一員,可是卻沒有做過甚麼好事,現在輪到他被軍方滅口了,事實就是如此簡單。」卡貝對亞迪達斯道,語氣卻不失嘲諷。「我為自己之前的決定道歉,對不起,亞迪達斯,我不應設計那場爆炸,而現在我希望賠罪──回到你的老師身邊,一起和軍方做生意吧。」
「憑我?」亞迪達斯指著自己,黯然笑道。
「我承認,我在爆炸案後的多番設計也是想你出意外,然後推到他身上。」卡貝半瞇著眼睛,盯著利博。「但也許是幸運之神眷顧吧,爆炸時你沒有死,那一槍意外你也沒有死,更何況剛才……既然如此,老師是很希望和自己的學生合作。」
「放了蘇艾迪婭。」亞迪達斯字字鏗鏘。「不然老師可不算是在給學生選擇。」
「你只要答應下來,我便會放了她。」卡貝兩手交搭。「我也不想無辜的可憐小女孩受傷──亞迪達斯,我勸你少往利博的槍袋看。」
一句話把亞迪達斯的視線逼回去卡貝身上。「你還脅持了誰?」出聲的是利博,亞迪達斯看著利博的側臉,藍眼睛的冷靜和卡貝不分上下。
「不,我可不似你們影子部隊這麼大本事,而且我也不是你們這種殘忍的傢伙。」卡貝調侃道。「亞迪達斯,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科目出身的人更擅長甚麼手段吧。」
「夠了,卡貝。」亞迪達斯摸摸自己的額頭,好像摸到幾層冷汗似的。「你只不過是想說,我沒有選擇。」
卡貝若無其事似的聳聳肩。「我不想做這種事,卡貝,我拒絕當幫兇。」亞迪達斯覺得自己怒極反而冷靜下來,他心涼般的笑著。
利博意外地看著他。
「也許吧,你在軍方時做了甚麼傷天害理的事,但既然軍方要這樣治你,軍方自己也見不得光吧?」亞迪達斯對著利博抹了抹自己的太陽穴,他果然不是猜陰謀的料。「無論怎樣,生化病毒大壞人之類的電影角色,我真的不想當。」他把視線拉回到卡貝身上。「對不起,雖然你是我的恩師。」
卡貝臉色霎時改變,那雙平常溫和的眼睛染上暴戾的色彩。「亞迪達斯,我把你當成我的兒子,是我給了你現在的一切,我以為你會記得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亞迪達斯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像剛才的卡貝。「可是我只想當個普通的科學家。」
「我對你很失望,亞迪達斯。」卡貝在唸他的名字時特別加重了聲音。「是誰給了你現在的工作?是誰在你離家出走時,給你資助學費?是誰把你當成兒子一樣的照顧?沒想到你和伊諾一樣忘恩負義,一樣在得到我給予的一切後違逆我,亞迪達斯。」連串的反問,好像想把他逼得連呼吸的空間也沒有。
「對不起,可是我有點明白伊諾為甚麼要和你斷絕來往了。」亞迪達斯踏前一步,毫無懼色。「在今天之前,我一直很慶幸能當你的學生。」
他身後的利博依然留在原地,卡貝則是警剔地摸向外套的口袋。「毒藥,你敢給她吃的話,一定是一時三刻不會發作的,我想我還是會找到辦法的。」亞迪達斯大摸大樣地走到蘇艾迪婭眼前,背對著卡貝和門口的利博。「現在我不能讓你傷害蘇艾迪婭。」
果然如他所料,卡貝掏出了手槍,他也懶得計較卡貝是甚麼時候學會用槍了。他用自己的身軀蓋著發抖的女孩,盡可能把女孩收容在自己的保護網之內。
「好兒子,我把你帶來現在的一切,沒想到你是這樣回報我──」
槍聲轟進他的腦袋。
槍鳴過後,還是原好的他。
他仍不敢扭轉身,他知道蘇艾迪婭沒有他這暫時的不死身。「甚麼──」是卡貝驚愕的聲音,然後是奔跑和短暫的打鬥碰撞聲。他這才敢抱著蘇艾迪婭轉身,利博已經把卡貝制伏過來。
「現在該怎麼辦?」他嘆了一口氣,朝利博問道。
「報警的話,趕過來的會是軍方。」利博把卡貝的手槍搜出來。卡貝被壓制在椅子上,動彈不得。
「真的整個軍方也是這樣嗎?沒有甚麼誰看不過眼誰,想抓把柄拉人下台的傢伙嗎?」亞迪達斯無奈地笑著,仍然把蘇艾迪婭抱緊,他把女孩的眼睛蓋著,確保她看不見眼前的一切。
「有,但既然他敢在公司大樓殺你,那暫時來說,這一帶都是你老師投靠那邊的耳目,其他人想趕過來沒那麼容易。」利博至今仍然很冷靜。
「那唯一的辦法是甚麼?」亞迪達斯不抱希望地問。
「解決你的老師。」利博用手銬把卡貝銬在牆上的架子上,然後拾起卡貝的手槍。亞迪達斯這才發現利博戴著的手套造型很特別,大概就是犯罪片裡不會留下指紋的那種。這一切利博都架輕就熟,就像是早有預備一樣。
「既然有的是時間,把你的手下叫過來,他們對毒之類會有研究吧。」亞迪達斯鬆開蘇艾迪婭,把女孩貼在嘴巴的膠布輕輕地撕下,還有把那緊緊縛著手腕的繩子解下來。
蘇艾迪婭不敢說話,明亮的棕色眸子看著他,他摸摸女孩的紅髮,道:「沒事的。」
「烏鴉,馬上上來。」利博拿起腰間的對講機,道。
蘇艾迪婭就這樣被送走。現在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卡貝。利博的手下已經向了軍方的另一邊告密,但現在他們仍然不能輕舉妄動,至少報警這種好市民想法已經沒有用。利博也順手把卡貝打暈,現在只剩下清醒的他們去把最後的問題解決。
「剛才的你也看到吧。」亞迪達斯坐在沙發上,指著自己槍過不留痕的腦袋道。
利博坐在他的餐桌上,從口袋深處拿了一條香煙,他這才知道利博原來有吸煙的習慣。利博邊拿著火機點煙,邊點頭。
「這就是你一直查不到的原因。」亞迪達斯靠著沙發背,臉仰向天花板。「而我也不能告訴你,不過把今晚的爛攤子解決了後,我以後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。」
「不,我查到。」利博吸了一口煙,便一直把香煙擱在手上。「雖然有點荒謬。」
「所以你相信了嗎?」亞迪達斯笑了,有點像他一開始在病房遇見利博時一樣,漫不經心得來有點戲謔。
「是不由得我決定去相信與否,即使我不相信,事實仍然擺在眼前。」利博難得地笑了,煙霧剛好浮過那藍眼睛前,使那笑容有點朦朧。
「那我問你一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,」亞迪達斯咧著笑容,卻完全笑不出聲。「你相信我嗎?」
「相信你甚麼?」
「沒甚麼,就是你會不會再相信我,無論是甚麼也好,我說的你就相信,就這麼簡單。」亞迪達斯用雙手蓋著自己的眼睛。
煙草的味道靠近,利博從桌子上下來,撥開了他遮蓋自己的手。「那你相信我的答案?」那藍眼中的自己顯得有點狼狽而可笑。
他點點頭。
「我相信你。」
他覺得有點失算,和他想像的出入太大,但也無妨。他拾起落在沙發上的手槍,在手上把玩著似的掂量。「那你認真聽著──」
利博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不放。
「這段時間不過是點不足掛齒的小曖昧,我沒有很喜歡你,這麼多麻煩也不過是因為卡貝引起,不是他的話──如果我那天就已經死在實驗室的話,我們本來就不會見面。」
「甚麼意思。」利博的眼神永遠沒有波瀾,這點倒是很合他的意,和他想像中的一模一樣。
「走吧。」話一出口,亞迪達斯覺得心裡一空。「這件事與你再也沒有關係,我會自己解決這件事──你對我來說甚麼也不是,甚麼也不會是。」
05
白象城,市內最著名景點就是白象海灘,即使不是旅遊旺季,沙灘上也不乏遊人。往南走走十公里左右,有一座小小的矮山,從山頂眺望,也能看見白象海灘的美景。只是這個人跡罕至的山頭,絕少有人前來拜訪。
誰叫這裡是一座墳場呢。
蘇艾迪婭從前也聽過亞迪達斯提起這個地方,可是她沒想到把她帶來的不是亞迪達斯,而是利博。她也沒叫得這麼親切,德索爾奎思先生與她認識也沒多長的時間,只是她找不到另一個能把她帶來這裡的人。
她站在那冰涼的石頭前,海風刮痛了她的眼珠,使她不禁有點落淚的衝動。對上兩次她看見亞迪達斯,是在那可怕的綁架現場;上一次,是在殯儀館,人很多,她看不清亞迪達斯;這一次人夠少了,可是她卻看不見亞迪達斯,除了這塊冷冷的石頭。
德索爾奎思先生和她一起看著這塊石頭。他們兩個都沒有交談,一來是他們不相熟,而且她一直覺得臉上有疤的男人十分凶惡,二來是這個時刻誰都不想說話。
這沉默直至石頭迎來第三個訪客才出現裂縫。他們背後是一個漫步而來的男子,膚色蒼白,和他手上的一束白花相去不遠,尾隨的還有一個和男子年齡相仿的青年。蘇艾迪婭看了看利博,利博意義不明地對她點頭回應。
男子的眼神不見喜怒,冷冷的像一尊冰雕,反而是跟上來的青年顯得平易近人。而利博當然認得這兩人,不就是蘭德古工業的總裁和那個身份神秘的私人顧問麼?
「真巧,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伊諾把手上的花束放下,墳頭前三束花四個人,好不熱鬧。
「真巧,」利博像只鸚鵡般的應道。「伽圖先生,還有蘭德古先生。」
他也是在上星期的葬禮才知道,原來這位蘭德古總裁也算是亞迪達斯的老同學。伊諾是亞迪達斯的同系學長,而這個默依.蘭德古則比亞迪達斯大兩屆,卻不是同系的,但看來亞迪達斯和他也能談上兩句──葬禮他知道的還不止這些,那天他聽到的,有關亞迪達斯的,比那七十七天他自己去暸解的還要多。
只是他應該是全世界唯一知道亞迪達斯死因的人。
「不妨礙你們嗎?」伊諾好心地問。
利博對著伊諾沉默半響,才道:「有事情要問你。」
蘭德古的總裁很有自覺地離開,而利博想了想,也讓蘇艾迪婭跟著去。雖然讓一個小女孩跟著陌生人跑很無理,但其實上他認識蘇艾迪婭也沒多久。
兩人走後,墳前只餘下他們二人。好像是等腳步聲遠去一樣,利博過了半天才擠出潛藏已久的問題:「你一早便知道整件事?」
這個星期,他無時無刻也在回想過去兩個多月的總總細節,當他想起那束代表十一月五日的白蘭花時,他才發現伊諾早就遠觀著整件事情。
「不。」伊諾回答得簡單利落,也不似急於否認的決絕。「我只是知道大概的消息,然後推斷──我當初以為你跟卡貝是一伙的。」
「你想借亞迪達斯來幫蘭德古剷除勁敵?」利博用拇字擦了擦墓碑上的刻字。
「亞迪達斯沒有這麼大影響力。」伊諾答得淡然。「對亞迪達斯的再三提示只是我的私人恩怨。」
「那我希望不是你的私人恩怨把他埋在土裡。」話一出口,他就知道不太可能。雖然照常來說這種猜測相當合理,但身為全世界唯一知道真相的他,這種設想不過是天方夜譚。
亞迪達斯早就應該在那個午夜,那個實驗室死去,應該一生從未遇上他。
「殺了他的人是卡貝,不是我。」伊諾也沒有被他激怒。「我憎恨卡貝,不等於我與亞迪達斯有仇怨,我反而有點可憐他,所以才再三要他遠離這樁事。」
「他離不開的,卡貝早就對他起了殺心。」利博搖搖頭,心想,現在亞迪達斯也許才離開了這亂七八糟的陰謀。
「我也是在事情的結尾才知道。」也許是傷感,也許是惋惜,伊諾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有點黯淡。「雖然那場離奇槍戰沒法解釋,但卡貝死了,亞迪達斯也死了,說不定他們都抱著秘密同歸於盡,也許應該恭喜你,德索爾奎思上尉,軍方正為輿論焦頭爛額,你可以逍遙快活好一陣子了。」
利博半張口,頓了頓,才道:「死無對證,的確是最痛快的手段。」他現在是全世界唯一最清楚所有事情的人。「其實他用不著救──」在說話幾乎出口時,他又冷靜地止住了自己。
伊諾可能是意會到他想說甚麼,搖搖頭道:「亞迪達斯很聰明,但卻是最容易心軟的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利博好像有點不願意聽下去,按著石碑的手也變得沉重。
「雖然卡貝對他應該諸多隱瞞,但他知道……我和卡貝的仇,他也知道卡貝不是甚麼好人。」伊諾若有所思地看著利博。「但是他相信卡貝,相信到把職業和財務都交給卡貝,說是為卡貝賣命都不為過,通通只是因為卡貝在他離家出走時,最無依靠時向他伸出援手。」
「為甚麼跟我談這個?」利博忍不住問。
「他絕不會輕易違背卡貝,更別說殺死卡貝,即使他要殺卡貝,也用不著拼命。根據法醫的報告,卡貝死前已經受了重傷,我不相信亞迪達斯會因為殺死卡貝而喪命。」伊諾眼神異樣,似是偵探一般的刺著他。「除非他去尋死,可是原因到底是甚麼,我不知道。」
「最大得益的人是我。」利博冷冷地說。亞迪達斯的確不但放他一馬又救他一命。
「不必這樣看著我,我知道你沒必要去掉亞迪達斯,我和依默要動手的話,不必等到今天,在亞迪達斯的墳前。」伊諾聳聳肩,又看著他的手。「你怎樣摸這塊石頭,也只是亞迪達斯的名字,而不是他的人。」
「你對我和亞迪達斯之間的事,知道多少?」利博卻沒有從石碑鬆手。
「一無所知,德索爾奎思先生一直把自己收藏得很好。」伊諾的聲音令他煩厭,他不喜歡伊諾一直在提他和亞迪達斯。「但如果亞迪達斯尋死,說不定跟你有關,你對他也許十分重要──雖然我想不通。」
他有點滄涼地輕笑,指尖離開亞迪達斯的墓碑,緩緩地站起來。半蹲在這墳前這麼久,他兩腿早該酸了,可是他卻一時失去了所有感官,除了他的眼睛還能看見那冷冷清清的石頭。「可是我的性命一點也不值得,我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在軍方手下,這是我曾為軍方做屠夫的後果,我早就料到那一天。」
「無論如何,他終究是死了。」伊諾把一朵白花從花束抽出來,放在亞迪達斯的墳頂。
「我知道人死後不會變成墓碑,無論我在這裡看多久,人死了就是灰飛煙滅,甚麼也不會留下。」利博看著在風中搖曳的雪白花瓣,頓了一頓,又道:「如果你們願意,可以收養剛才那個小女孩,她父母早就死了,住在親戚家裡,亞迪達斯不知道為何待她像親生孩子一樣。」
「這聽起來也像亞迪達斯會做的事。」伊諾應道。「明明玩世不恭又容易心軟的奇怪人。」
「那我當你答應了。」利博放開腳步,但離開那墓碑的每一步好像也是無比悠長。
「就這樣走了?德索爾奎思先生?」伊諾也起身,對他的背影問。
「對,我以後也不是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
凌晨,一個人在家裡。
牆角是被打得重傷的恩師,站在中央的是瀕死的自己。
門外是他放開的生命。
「我放棄,我們本來就不應該見面,但只能說是意外中的意外吧,那我希望給他一份意外的禮物,重新,開始。」
01
深夜,一個人在實驗室。
聽上去很浪漫的獨行俠故事,不過是加班回憶。
指針移到兩點,他才開始例行測試。本來在上午應該完成的工作,竟因突然更改的日程表而拖到次日凌晨。
他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。
「實驗室記錄,八月二十六日,凌晨兩點。」
「卡貝老師要我加班,為甚麼我要加班。」
「好想回去喝杯威士忌,雖然家裡的東西被我吃光了。」
「去街尾喝杯也好。」
「唉──」打了個大呵欠。「是次實驗對象,產品十號,生物成份測試……算了,不重要,開始作業。」
亞迪達斯伸了伸懶腿,才扣上白袍的鈕扣,載上護目鏡和口罩。偌大的實驗室只有他一人,卻被逼開盡所有炫目的白熾燈,在深夜的單調色彩中猶感陰冷。隔著膠手套,也感覺到玻璃量杯的冰冷。倒下的化學成份也沒有一絲暖色,一切如此沉寂無聊。
透明混和了透明,仍是透明。
亞迪達斯突然握緊了試管。等了兩秒,試管仍沒有變成淺藍色。他凝著臉,正想放下試管時──
聲嘶的爆裂聲,衝進錄音,玻璃的鳴叫緊接其後,穿過麥克風,碎片沙啞地錄進去,七零八落得不知能否聽出原本的形狀。火警鐘響起,異霧掠過火焰爬出通風口,亞迪達斯仍倒在地上。
他倒是目睹不了自己科學生涯的第一場實驗事故。他的身體動彈不得,護目鏡中央有一條深刻的裂縫,如同他臉上的傷痕。白袍的一角燒得焦黑,短短幾秒,新買的方頭皮鞋也好像經歷了幾十年風霜。
「想活下去嗎?」
沒了實驗室麻藥一樣的燈光,黑暗中,他好像聽到一段支離破碎的錄音,以失真的波形誤闖到他的意識中。
「為甚麼不想……」在黑色裡他好像置身錄音裝置的零件之中,他以為自己還在錄製那無聊的實驗室記錄。
「與我訂下契約、為我獻上供品──我會讓你暫時恢復健康的身體,在這僅限的七十七天裡……」
「這是推銷電話嗎?」他在黑暗中向某個方向問。「優惠期僅限七十七天?」
「對,要買你以後的性命嗎?」黑暗歡暢地回答他。「在這七十七天裡,去找一個愛你愛得願意為你獻上生命的人吧!」
然後他一直聽到一段反反覆覆的舊歌,由清晰到模糊,無暇直至跑調……
支離可破碎的小節過後,亞迪達斯醒來了。沒有黑暗和洗刷漂白過的燈光,他看著天花板,柔和的陽光染在米白的油漆上,一片柔和。
壁上的圓鐘,鐘面描著八點半。
手邊有幾個按鈕,可以把床背昇高,床尾還有一張可以拖拉的方桌。桌上有搖控,似乎能打開正對著他的電視。
他歪了歪頭,爬起,取過搖控打開電視,正好是晨間新聞。
「本日凌晨,微笑生物科技工業發生嚴重實驗室爆炸事故,事故涉及一名傷者,為該公司的科研人員,事故原因……」
「尚在調查中。」亞迪達斯自己接了下去。「幹……」然後補了句髒話。
不,至少他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像影視遊戲那樣,在停屍間醒來。
他在醫院吧,不過這私人病房真是精緻,床單也很順滑,他重新扑在床上,如果不計較奇怪的事故,加班後的睡眠時間還真令人舒坦。
私人醫院的床真棒啊。
如果自己身上的病院睡衣能沒這麼土就好了,這寬鬆的間條睡衣就像他家的抹布。
不過,因為工傷意外,卡貝老師還為他付錢訂這樣高級的私人病房,真好。他側躺著,品味起病房的裝潢來。床頭的櫸木櫃子設計也很現代, 線條乾淨俐落,上面還有一個幼細的玻璃花瓶,銜著一枝鮮紅的薔薇。
他這才記起了那契約。
還有在黑暗出現的薔薇。
他的倖存不是偶然,他得找一個人,為他付上代價。
「亞迪達斯!」呼喊聲取代了祥和的寧靜,以卡貝為首,還有一眾同事,都闖進了他的病房。「醫生說你全無大礙,你還好嗎?」卡貝一下坐在他旁邊,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。
「我沒事。」他苦笑,同事也湊上來,紛紛向他問候。「我真的沒事。」過憂的眾人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,全賴那奇怪的契約,他現在全身都好得很,除了本來還有點睡意,但也被卡貝趕得差不多了。
比起痛楚這種微小的問題,他更應該為自己的性命多加擔憂,他好像只有七十七天的期限。他看著同事的眼光忽然複雜起來,這些人很關心自己,說不定,總有一個,哄哄騙騙後,願意,為自己,付出代價。他床邊有多年的同事,也有新人,交情有深有淺,全都是同一個研究小組。
如果那黑暗所言屬實,他只要把旁邊的薔薇交給其中一人,他就可能活久一點……
「亞迪達斯,你怎樣了?」交情最深的比爾察覺到他在發呆,拉扯他的臉皮。
「痛,快住手。」他拾起笑容,拍開那拽來拽去的手。他一星期總有幾天跟比爾午飯,也經常與對方在實驗室互開玩笑,如果把薔薇送給比爾的話……
他有點不敢想像。
也許他應該挑一個交情比較淺的人,去做這個不人道的決定。比如在床尾的新人德維,這個總愛獨處,少見情感的新人,也許被利用了也不會在乎。
可是他還記得德維初進研究小組時那冒冒失失的模樣,還有受他指點時的好學勤奮,上星期他還收到道謝禮物。
他和來探病的眾人之間,都有不同的故事,有長有短—他全都記得。
「好了好了,你們出去等一下。」擾攘過後,卡貝對圍在床沿的眾人道。大家都出去了,只剩下他和卡貝二人。
他看著退出的人群,仍在思考,要不,他應該找一個心甘情願的人,說不定還能坦白說明一切。可是他想來想去,也思索不出半個人選,就算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的卡貝,也不會願意為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吧?
更何況,他也沒法如此要求一個待他如同生父的老師。
這時一個未曾見過的身影打斷了他的思路。
他以為只有他和卡貝二人,但原來病房裡還有一個陌生人。人群去盡後,在角落,在時鐘底下,站著一個陌生男人。雖然以貌取人不是好習慣,但男人有著一張軍人般的臉。男人的穿著和他的臉一樣,線條硬朗,黑色的高領上衣和合身長褲,顯出了壯碩的身材。這石像一樣的男人倚著牆,微微仰起下巴,眼角瞄著他。他挑高了眉毛,反過來打量著這局外人似的訪客。
男人沒有因為他的目光而改變過那隔岸觀火的眼神。卡貝察覺到亞迪達斯的好奇,道:「跟你介紹,這位是利博.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
「好難讀的姓氏。」亞迪達斯偷偷吐舌頭。「我失憶了嗎?這是我遺忘了的家屬嗎?」利博走近他的病床,亞迪達斯抬頭看著他,道:「您好,陌生人。」
「德索爾奎思先生是我們公司的新任保安顧問,」卡貝介紹道。「而且會跟進你這次的事故。」
「調查我加班時擺了甚麼烏龍嗎?」亞迪達斯哭笑不得。
「這場事故太奇怪了不是嗎?」卡貝卻突然認真起來。「成份都是調配好才拿去測試的,就算出意外,也不可能這麼嚴重……」
「所以這位先生是要找出犯人嗎?」亞迪達斯好奇地盯著一直無話的男人。男人不年輕,右邊眉毛上有一道疤痕,更添滄桑。最惹他注目的是那奇特的髮色,男人的頭髮彷如純黑不摻一絲雜色,但卻有一撮零星的雪白頭髮在右側,如同故意為之一樣耀眼。
「聽聞,」男人終於發聲,對方交抱著兩臂,微微垂頭正視著他。讓人意外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瞳,純藍似海的眼睛在那沉默冷酷的臉上竟然沒有半分違和。「還要保護你。」
「聽起來好嘔心──」亞迪達斯幾乎要爆發出一串大笑,但看著那張石膏似的臉,卻萌生了一個朦朧而奇怪的念頭。
卡貝打住了他的失態。他裝作沒事的把兩眼溜向天花板。卡貝咳了兩聲,才道:「我覺得這次事故有可能是針對的,更不是偶然,目前最大嫌疑的是蘭德古工業。」
亞迪達斯臉上不憂不喜,不置可否,他無聊地托頭應道:「我對這些戰略沒有概念,我甚麼時候能出院?」
「醫生說你雖然奇蹟地平安無事,但最好還是多留幾天。」卡貝搖搖頭,嘆氣。「那個實驗室現在比廢墟還要慘,他們說你正在那裡加班,我接到意外通知時快嚇死了……」
「我不喜歡這裡。」亞迪達斯放鬆了姿勢,半臥著,斜著雙目。「真想回家。」
「這裡已經是私人醫院最好的病房了。」卡貝聳聳肩。「有甚麼特別要求,你先說著吧,我可以跟院方反映看看。」
「比如……」他懶洋洋地抬起手,指著那紅得發亮的薔薇。「這裝飾我不喜歡。」
「扔掉不就好嗎?」卡貝無奈應道。
「喂,你,」亞迪達斯的紅瞳飄向一直看著他無理取鬧的利博。「我不喜歡這朵花,你拿去吧,送給你。」
卡貝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無理取鬧中的無理取鬧。利博沒有改變過石像般的動作,只是輕輕昇高了眉梢,那疤痕看起來更不好惹。
氣氛有點僵硬。卡貝一直想出聲,但亞迪達斯仍然肆無忌憚地,以打趣的線視投向利博。那藍眼裡好像有點不屑,又好像甚麼也沒有,一直冷冰冰地和他對視。直到利博突然打破沉默:「表白?」
「哈哈!」亞迪達斯抱著額頭,放肆大笑起來。「你,真是自戀──」可是笑了沒幾下,他就急剎了笑聲,錯愕而茫然地看著那雙藍眼睛。利博仍然高居臨下似的眄著他。
「咳,亞迪達斯,你還是多休息會吧。」一直制止不及的卡貝趁機起身,尷尬地向利博打眼色。「我們回去再談談合約的問題。」
亞迪達斯如找到下台階地裝作躺倒休息。
利博再看了他一眼,才應聲,跟著卡貝離去。佯裝成睡覺的眼睛偷偷留了一條縫,直到偷看著兩人出了門框關上房門,他才騰起來。
他抓著自己的臉,笑聲如沉沒海底一樣抑壓。他也聽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苦笑,還是痛快大笑,可是剛才他還能放肆大笑時,他聽得很清楚──
契約完成。
黑暗中的聲音對他如是說。他有種要跟利博拼個你死我亡的預感。
那朵還掛在玻璃瓶的薔薇,花蕾看起來就像流血的漩渦一樣。
他拍拍自己的腦袋,這是假的吧,就算惡魔的契約是真的也好,愛他愛到去死的對象也不應該是這種沒由來的陌生人吧?他不是沒跟男人交往過,可是這種冰冰冷冷,一看就知有來頭的中年男人,怎樣看也不是合適的對象吧?
免了,契約成立了也不等於一定會成功,他還是為自己的身後事做準備吧。
他爬起來,溜出病房。因為自己的手機早就在實驗室被炸成碎片,現在他只能去借用公眾電話。找了許久,他才在走道的一側找了電話,拿起話筒,他馬上撥了一個號碼。嘟嘟的等候聲,他看看牆上的時鐘,才想起早上根本不會有人接電話。
他只能蓋上話筒,可是又忍不住再拿起話筒,對著號碼鍵,他又怎樣也撥不出號碼。遲遲疑疑了幾分鍾,他還是只能把話筒放下。兩個電話也打不成,他頹然地回到病房中,又有了新想法。那個他不敢打的號碼,其實也沒甚麼,他只是害怕聽到那把聲音,然後親口去回話罷了。今時今日科技發達,要溝通又怎會只有電話一途,他只要寫個郵件不就好嘛。
覺得自己很聰明的亞迪達斯馬上找電腦──他才想起自己在病房,而不是在自己的睡房。沒有電腦就只能用自己的手機──問題回到原點,要是他的手機還健在,他剛才就不必去借公眾電話了。
又想了想,他只能到醫院的咖啡室借用那些最多能用半小時的電腦。
穿著病院服的自己在醫院大堂走來走去,怎麼說也有點招搖,但是他手腳都好好的,而且醫生也沒有限制他的出入,他四處走動實在不為過。好不容易忍受週遭的異樣目光走到咖啡室,他又發現另一個問題: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。
他本來打算買一杯劣質咖啡然後佔用電腦,但這計劃由於他身無分文,似乎阻撓重重。向熟人借錢是他的強項,但他還沒厚臉皮到能跟陌生人借錢,現在他萬分希望附近能出現一個認識的人。
他的運氣似乎不錯,又似乎錯得離譜。
利博正坐在咖啡室的一角。
他當作看不到,他內心還是接受不了這個會突如其來愛死他的傢伙,他環視著整家店,希望能找到另一個人。這次他的希望落空了,咖啡室本來就人少,更遑論會有他認識的人。
當他走投無路,被逼走向利博時,利博也真好看著他。那藍眼好像在猜測他從病房下來的原因,還有他靠近的意圖一樣。
「借我錢。」他懶得跟利博寒喧,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。
「為甚麼?」利博也問得簡潔,他甚至有點摸不著這到底是問他為何下來,還是為何借錢。
「我要用寫電郵。」亞迪達斯摸了摸鼻子,道。
「你現在不必工作,有急事為何不打電話。」利博靠著沙發座的椅背,姿態活像一個審問員工的老闆。這使亞迪達斯有點氣,畢竟連卡貝也是慣壞他的,他在公事以外,甚至公事以內,跟卡貝也沒幾分正經。
「私人理由,我不想打電話。」他咬咬下唇,道。「別計較這麼多,老鬼。」
利博用那監視器般的藍眼盯了他一會,才從口袋掏出了幾張鈔票給他。「謝了。」他草草道謝,便去收銀台買了杯咖啡,然後便撲到電腦前。
那個地址不在常用清單裡,可是他永遠記得很清楚。他又花了好些時間,才整理得出幾行字句,然後窩窩囊囊地點了送出。郵件送出後他才想起自己壓根沒寫過半句遺言,一直都在寫些近況和醫院地址之類的。
由於剛才那封郵件已經把他的勇氣用盡,他只能飲恨地登出電腦。他覺得只能怪利博,全因那愛裝酷的老鬼,他才自亂陣腳,遺言也寫不成了。
他又有點惱,便走到利博的沙發前問:「你怎麼還不走?」
「等候探病時間,在見醫生。」利博說話簡潔得可以主語全失而不失原意。面對這種無趣的男人,他更難想像自己與他愛得死去活來的畫面。
他心裡暗暗哼了聲,又問:「誰?」
「手下。」利博又是答得很簡潔。
「你不就是個安全主管?用甚麼手下?保安嗎?」他不屑地笑道,完全不像是剛借過錢的臉孔。
「嗯,這個保安是拿狙擊槍的。」利博淡淡應道。
看來卡貝真的請了不得了的人,不過亞迪達斯對這些行情一曉不通。「那你呢?開坦克嗎?」他嘲道。
「我是他們從前的長官,現在的老闆。」利博微微仰起下巴。「坦克,我的確會開。」
亞迪達斯只能自討沒趣地跑了去。
這是他們相識的第一天,平淡得來又點不和。之後他留院的幾天,利博也會出入醫院,有時會隨著卡貝來探訪他,有時則是探病經過,順便拿點卡貝的慰問品給他。
沒過多久他便出院了,而這是微笑生物科技也正好和蘭德古工業正式開戰。沒有永恆不衰的帝國,更何況企業,這場商戰似是蘊釀已久,爆發起來得心應手,兩方在明在暗也似乎是熱戰之中。
不過這對亞迪達斯來說,只是和自己有關的娛樂新聞,他對企業間的腥風血雨沒有興趣,對他來說,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便好。一切就像那場意外發生之前一樣,但是他漸漸地聽到那死寂中的噪音。
彷如錄音的雜噪提示著他,只有七十七天。
只是那個男人為何會變成供品,亞迪達斯一直也沒有頭緒,一來是疑慮,二來是無趣,他一直沒有動力和利博打交道。在醫院時兩人已經沒有話題可言,回到公司後,他們之間就只有調查爆炸案這一環節有事可聊。
直到有一天他開了個玩笑。
那時他出院已經大概一星期了,那次例行的爆炸案調查訪問結束後,他半玩笑地對利博道,跟,老鬼,下班後一起喝一杯吧?
他本來以為利博會簡潔地拒絕,怎料利博竟簡潔地答:「好」
他只能厚臉皮地和利博去自己常去的酒吧。
亞迪達斯的確是這間酒吧的常客。這裡裝修有情調,還有點復古味道,老闆常常在店裡放著黑膠唱片。雖然店不大,但調酒水準也不錯,自然不是甚麼三教九流的地方,因此這裡深得亞迪達斯歡心。
但共飲的對象是人又無趣,眼睛更似閉路電視的利博,他後悔了。
02
利博察覺到亞迪達思的心不在焉。亞迪達思面向吧檯的另一邊,似是在看著旋轉的黑膠碟,但又小動作多多,不時抓抓鬚角抓抓臉龐。他一直瞄著,焦躁不安的亞迪撻斯突然回望他,他臉色不改,繼續斜目對視著這神經質的「保護對象」。
「好悶。」亞迪達思瞪著他。
他從容地放下酒杯,道:「自己哼首歌吧。」
附近有飛標靶,有紙牌,有撞球桌,亞迪達斯卻故意來跟他喊悶,真是有意無意的話中有話。亞迪達斯半眯起眼睛,他也沒鬆開自己的眼神。沒多久,亞迪達斯伏在檯面,小聲地跟著黑膠碟的音樂唱起來。
亞迪達斯的嗓音尾隨著唱片的歌聲,慵懶地顛簸而來。
唱了沒幾句,歌曲中段換成了男聲獨白,亞迪達斯也頓下來,道:「這個樂隊是三四十年代紅極一時的藍調樂團,他們還有另一首名曲,茫茫生命必有雨點稍落,都有一段這樣漫長的獨白。」說罷,亞迪達斯又舉杯,眼尾卻窺探著他何有回應。
他惡作劇地不發一言,最終,還是按捺不住的亞迪達斯開口:「怎麼了?」
「沒甚麼,」他好整以暇地撫著杯沿。「我知道。」
「知道甚麼?」亞迪達斯不解。
「你哼的那首歌,」利博不知道自己有否咧嘴微笑。「我父親從前就經常唱。」
亞迪達斯撇了嘴,道:「你這老鬼。」
「你不高興嗎?」利博挑眉。
「我為甚麼要高興?」亞迪達斯又像在病床上那樣托頭,嘴角微微勾起。
「有個老鬼明白你這個假老鬼說的話。」利博也點跟他一起微笑,他們一個嗔怒一個嘲諷,迴然不同的笑臉掛在臉上。亞迪達思突然飲盡杯中酒,杯底用力擱上檯面,他抹了抹沾了酒精的唇,又向酒保繼了一杯。
利博看著他連灌了兩杯,還打算叫第三杯時,才道:「賭氣了?」
「呵?」亞迪達斯嘴唇快貼上杯沿。「為甚麼我要跟你賭氣?」
「我破壞了你的下班好心情?」利博一臉不在乎。
「那你打算怎樣賠?」半眯的紅瞳在昏黃的燈光下發著幽光,似是林中野獸的警告。亞迪達斯突然湊近了他,半抓半扶著他的肩膀,酒息隨著呼吸撫過他的脖子,嘴角似是想將他撕咬似的笑道:「你可能賠不起的啊。」
利博伸手,揪著那楬色的後腦,聲音冷淡得沒有情緒:「你總是想惹毛我。」
其實他根本沒下多少氣力,因此亞迪達斯一把便甩開了他,回復到本來的坐姿。兩人像是沒發生過甚或事似的,照常地喝。亞迪達斯喝得越來越急,也扯開了領帶,在藍眼的注視下,喉嚨因熾熱的呼吸而微微顫動。
當他意會到自己過份赤裸的視線時,馬上把這不自然的目光趕回來,然後他向酒保要了冰塊。他渴求著冰桶裡他世界的溫度,霜雪一樣的鐵鉗好像稍微軀趕了亞迪達斯剛才傳染給他的溫度。他拿著冰鉗,專心地看著金屬的鋸齒邊沿如何捏著霧水似的冰塊。「冰塊、懦夫的喝法。」亞迪達斯的嗓音似是從霧裡爬出來,把他正要把冰塊投下的手指拉住。
他無意識地輕笑,改為把冰塊送進亞迪達斯的杯子。「也許你需要冷靜。」
亞迪達斯先是僵住了臉,然後出手如電地搶走了他還沒放冰的酒杯,再一次一飲而盡。「在地獄,有一處,專門關押浪費威士忌的罪人。」那微紅的臉囂張地放笑,把那浮冰的威士忌推送到他眼前。「你才需要。」亞迪達斯繼而伏在案上,側著臉,深紅的目光凝固如下沈的冰。
利博在這視線前,一口氣把冷暖半參的酒精吞下。「你醉了。」他把鈔票放在桌面。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亞迪達斯竟沒反對,鬆散地點著頭,只是如爛泥地趴在檯面。利博見他沒有動作,只能把人拉起來,他讓亞迪達斯搭在自己的肩膀上,活像電視裡的醉鬼。賴在他身上的亞迪達斯不重,更似隨時會搖曳而倒下,他不得不攔著那被皮外套包覆著的腰身。
明明隔著皮革,但那腰上的每一分肌肉紋理都好像吻著他的指腹。亞迪達斯正迷迷糊糊地把地址告訴他,威士忌的麥香裡潛藏著亞迪達斯的溫度與氣味,在夜裡街道的塵埃與燈紅酒綠中份外鮮明。路只走了一半,亞迪達斯已經睡著了。他只能無視路人的眼中的異色,把這不足道的重量背起來。
來到陌生的公寓樓下,利博再次意外這與他處處頂撞的亞迪達斯人緣其實很好,當保安發現他背上的事爛醉的亞迪達斯時,還熱切地問長問短了好一會。不過全靠保安指點路向,他才能找到亞迪達斯的住所,畢竟那醉語他確實難以聽得準確。
他在亞迪達斯身上搜到了鑰匙。出了電梯,往左看,他便看見那應該是亞迪達斯的公寓門前,有一撮白色的東西。他走近了,才發現那是一束倚著木門的花。他沒有多餘的手,只能任由那束鮮花擱在外頭。他艱難地打開門,一進屋,便把亞迪達斯放在沙發上。屋裡的家具精緻而優雅,還有許多沒有實際功能的裝飾品,很符合亞迪達斯這種都會品味人士的個性。利博也沒有欣賞裝潢的心情,他不知為何仍記掛著那白色的花束。
他再次打開門,拎起那花束。不同種類的白色鮮花糾纏成漂亮的形狀,而並非純白的米白色花朵更是為花束添上了暖意,不過最為耀眼的還是那潔白如雪的蘭花。在花束裡還別著一張小小的卡片,香檳金的卡片還帶著珍珠的光澤,上面是端莊優雅至極的字體,只寫了「祝安好」這短短一句,署名是伊諾。
他皺眉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皺眉,只是這雅正的字體和亞迪達斯的喜好相當配合。他竟躊躇了好一會,才把花束放在餐桌上。
亞迪達斯還沒醒來,還睡得更熟了,全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一束花闖進了他的家。利博蹲在那睡臉前,感覺對方身上的氣息沒有剛才的燥烈,平和了不少。放下了輕挑和笑意的睡臉就在他眼前, 他心血來潮,伸手抬起了亞迪達斯的下巴,那散了酒氣的呼息溫和地落在他的拇指上,他的眼神凝住了,一時離不開眼前這張臉。
良久,他把亞迪達斯抱起,又在睡床上放下這早已睡得昏沈的糊塗蟲。他輕手輕腳地把對方窄身的皮外套剝下,再把那散了一半的領帶解開。他也只能做到這裡,他也不想像個變態般的把亞迪達斯剝清光。剛把被子蓋上,亞迪達斯的睡目竟睜開了一條幾乎不可見的隙縫。
「為甚麼是你……你……利博……」
斷續而難以明白的句子,還有他的名字。也許是他的幻聽也不定。
他關上了睡房的燈,又回到客廳的沙發上。他沒有另一把鎖鑰,更不能把亞迪達斯反鎖起來。因此,他也就只能靠著沙發背,合上眼睛,等到亞迪達斯醒來。
這一晚,也許是場鬧劇。
也許是個無趣的冷笑話。 利博如是想。
也許是場遺憾的約會。亞迪達斯如是想。
利博在沙發醒來時,大約是早上七點鐘。他一直淺眠,而生理時鐘又相當準時。從沙發下來,房子裡也沒別的動靜,果然,亞迪達斯仍在沈睡當中。落下窗簾的睡房十分陰暗,大床上,亞迪達斯緊抱著過長的被子,側躺在床沿,正好背對著他。
他的通勤時間是八點半,亞迪達斯大概不會比他早,還有一小段時間,利博大發慈悲地暫且放任他躺下去。
他摸摸自己的臉,覺得有點不在狀態,也許他需要洗個澡,換身衣服。看了看睡得沈淪似的屋主,他決定擅自借用亞迪達斯的浴室。找到了乾淨的浴巾,他脫下衣服,順便借用了洗衣乾衣機,才圍著浴巾去淋浴間。浴室與睡房相連,他發出這麼大的動靜,亞迪達斯竟然仍沒醒來。
淋了一身冷水浴後,利博覺得自己清醒多了。從亞迪達斯身上惹來的酒氣也被沖淡了。
他順手擅自換了剃鬚刀片,刮了鬍渣,才去取回自己的衣服。換上清洗過的衣服,他覺得自己也多了一點早晨的感覺。其實他本來不追求這些虛無縹緲的感覺,但有時卻不得不用以來提醒自己容易麻木的生活節奏。
亞迪達斯仍沒醒來。
他吹乾了頭髮,又研究起亞迪達斯的造型品,全都不是他慣用的。過份輕盈的髮泥難以把他的頭髮壓向後,因此他花了更多時間,來整理自己的背頭。
下了許多苦工,但還是有幾條固執的髮絲散開,他也無能為力了。浴室的小時鐘指著七點四十五分,他探頭出去……
亞迪達斯動了動,小腿廝擦過柔軟的被子,側向了他這一邊──眼睛還是合著的。
他終於忍不住,拍拍那張臉,把人喚醒。極不耐煩的他眼見亞迪達斯不但亳無反應,還捲著被子,埋首到枕頭上。如果還在部隊的話,他早就把人從床上踢下來了。他難得非常好心腸地搖著那還套著恤衫西裝褲的身軀,他沒想過一個會去酒吧的人,酒量能這麼爛。
亞迪達斯仍在夢中。既然如此,他只能拿走那被抱得緊緊的被子,夢中的亞迪達斯竟然還不肯放手,他一使力,把亞迪達斯整個人都拉了起來,而亞迪達斯則落入他懷中,伏在他的胸腔上。
「喂。」他覺得自己應該把亞迪達斯推開,但卻把人接得穩穩的。
亞迪達斯睫毛抖了抖。
「亞迪達斯。」他不經意地出口,想把人喚醒,卻換來自己一愕──沒有「喂」和「你」,這是他第一次喊出亞迪達斯的名字。
不知道是否因為這破天慌的改變,亞迪達斯總算是睜開了一條眼縫。「……幾點了?」亞迪達斯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,更沒有一絲驚訝,似乎記得是利博把自己背回來。
「快八點,我要走了。」利博皺眉。
「你……等了一整晚?」亞迪達斯仍然沒有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,使他們看起來突然親暱了很多。
「廢話。」利博覺得好笑又好氣。
「那你就再等多會吧,不等也等了一整晚。」亞迪達斯這才從他身上掙開,打了個大呵欠,然後想起甚麼似的一怔,道:「……你洗過澡?」
這種問答似是有點古怪的,但利博還是坦然道:「借用了你的浴室。」
亞迪達斯托著下巴,半瞇紅眼道:「這麼多時間,不應該給我做早餐嗎?」亞迪達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,利博挑眉,勾起一抹半嘲諷半登徒子的微笑,道:「那你是不是應該請我喝杯咖啡?」
「看我心情吧,老鬼。」亞迪達斯他用意味深長的微笑回敬他,然後便下床,準備梳洗。
雖然時間不多,但利博竟然真的探究起亞迪達斯的廚房來。品味人士通常熱愛美食,同時喜愛收藏廚具,但亞迪達斯的廚房卻出奇地貧脊,他只找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平底鍋。有不同的食材,但大多是不需烹調的下酒菜和新鮮蔬菜。
最後他只能把麪飽放進烤箱,由於食油不知道放在哪個不起眼的暗角,煎蛋計劃也不得不擱置。找到了牛油同時,兩個麪飽也好了,他塗著牛油,亞迪達斯也正好擦著頭髮出來。淡紅的襯衫還有幾顆扣子沒扣上,沒系好的領帶隨意地擱在衣領下,裸露的胸膛還掛著水珠。
加上沐浴後的散漫臉容,真是一道好風景,利博不由得心想。
亞迪達斯把浴巾披在肩上,走到利博旁邊,拿起他剛塗了牛油的那塊麪飽。「唉,看來真的要請你喝咖啡了。」咬了沒兩口,亞迪達斯倚著流理台,笑道,漂亮的腰線在襯衣下約隱約現。
利博一手撐著流理台,傾前湊近亞迪達斯的臉龐,就如昨夜亞迪達斯在酒台向他挑釁般。「借酒醉賴帳的人變大方了?」
沒想到亞迪達斯從他觸手可及的範圍退開,轉身向旁邊的咖啡機。從機頂挑了一個中型的杯子和一個濃縮咖啡杯,然後往那構造複雜的拉桿拉了好幾下,磨出一堆咖啡粉末後往金屬帽推推壓壓壓,才重新裝上咖啡機。利博沉默地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,頭髮蓬亂的亞迪達斯動作慵懶,但每個動作都沒有半分差遲。
褐色的咖啡牽絲似的落在杯中,亞迪達斯在一旁打奶泡,神情就像是每天起來的日常般自然和普通。
牛奶滑進咖啡裡,那應該是習慣拿試管的手似是跟著節拍地搖擺著。他以為亞迪達斯會像外面的咖啡店溜出花俏的圖案,但最後在咖啡泡沫上浮著的,只是個奶白色的小圓型,真不知道是高估還是低估了他。
「你的。」亞迪達斯壞笑著,把完成的咖啡交給他。「喝卡布諾奇的都是沒膽的傻瓜,尤其是不敢把人丟下還睡了整晚沙發的老鬼。」見他接過了杯子,亞迪達斯便拿起旁邊那杯小巧的濃縮咖啡,兩三口後便把空杯放下。
伴了牛奶的咖啡很溫和,他傾斜了杯子,濃厚的泡沫流過的舌尖同時他偷看著杯沿外的亞迪達斯,沒有察覺自己正被偷看的亞迪達斯,紅眼裡似是有著壓抑了的期待。
「咖啡泡得還有一手。」不大不小的一杯咖啡,直到喝完見底,他才放下,轉向那放涼了的麪飽。
亞迪達斯收起他的杯子,連同自己的,一併拿到水漕清洗。「如果我說,我剛才偷偷下了迷藥?」那曖昧的笑臉對他說。
「你覺得迷藥對我有用?」利博也把佈著麪飽屑的碟子拿去清洗,和亞迪達斯並排在水漕前,肩膀接著肩膀。
「那就至少不是我下的沒有用。」亞迪達斯笑得像只狐狸。「冰冷的老鬼。」
「是時候出門了。」利博把水龍頭關上,好像突然斬截了流水的對話。亞迪達斯挑高了眉角,扣上襯衣,把浴巾隨意地掛在附近的餐椅上。這時,亞迪達斯才注意到被利博丟棄在餐桌上的花束。
「伊諾?」亞迪達斯愣了愣。
「昨晚放在門口的。」利博斜眼看著那驚訝的表情。「你還沒看卡片,怎樣知道是誰送的?」
「只有他才會送白蘭花,因為只有他才會種出這種能放在花束的白蘭花。」亞迪達斯笑道,那笑容跟就像在醫院那時面向著包圍病床的朋友一樣──跟面向他時絕對不一樣的笑容。
「哦?」他沒有追問下去。
亞迪達斯眼神憋著笑意似的看著他,把領帶系好,從褲袋掏著鎖鑰,往門口放步而去。「十一朵白蘭花……五朵玫瑰……」亞迪達斯背著他,細碎的自言自語落在入他耳中。
他冷淡地笑著,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嘲笑誰。
「還說迷藥沒有用。」不過他聽不到最小聲的一句自言自語。
03
可能是一場醉酒,亞迪達斯和利博的關係好像有點莫名奇妙的好轉。雖然兩人顯然還是在沒有話和話不投機之間徘徊,但卻多了調侃這種消閒性質的環節。不過兩人還是不冷不熱的,依舊是例行公事才例行見面。
由於爆炸現場甚麼也沒留下,利博能做的就只有新進展時去問話,而那束花,也自然成了問話的目標。
亞迪達斯也說那束花肯定有古怪,伊諾這種神秘兮兮的傢伙又怎會為送花而送花。可是他又對那束花不太上心,有次利博問:「如果伊諾和你的爆炸案有關係?」
「利益上來說有可能,」亞迪達斯聳聳肩。「但伊諾和卡貝老師之間只是私仇大了,也不等於他討厭我。」他也不知道利博是出於八卦還是調查,便約略透露了一點詳情。其實他也算不上是知道很多,由於這私仇和醜聞不相上下,最真確的版本恐怕只留在當事人心中。
亞迪達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,已經知道當時身為科系主任的卡貝和伊諾暗地師生戀。伊諾當時二年級,大家都暗傳這段地下情是由一年級便開始的。其實本來也沒甚麼,畢竟伊諾的成績本來就很好,卡貝也是執教高年級居多,頂多就是有點八卦流言。但在亞迪達斯的一年級學期末,兩人突然決裂,當時在卡貝家門前的毆鬥更是傳得熱哄哄。
三年級時伊諾幾乎避開了所有卡貝執教的選修科目,畢業論文也是由其他教授指導。成績黯淡地畢業後,伊諾便到別的城市唸研究生。之後伊諾已經加入了蘭德古工業,那時卡貝正好創立了微笑生物科技。
「你和伊諾平時也有聯繫?」利博顯然對這些風花雪月不感興趣。
「沒有,他人很神秘。」亞迪達斯搖搖頭。「但有時候卻會無端冒出來,通常是暗底提示我不要加入哪些研究計劃,有時也會勸我早日離開微笑。」
「你有想過跳槽?」
「你是人事部來問話嗎?」亞迪達斯哭笑不得,然後正正經經地道:「沒有。」
利博挑挑眉,示意他解釋。他勾著一抹笑,道:「伊諾和卡貝仇,卡貝對我有恩──說他像我父親也不為過。」
利博才想起在醫院的那幾天,一直沒有家人來探望亞迪達斯。除了路過的他和別的同事,就只有卡貝。
「再問這些私人問題,我就會誤以為你是因為私人理由。」亞迪達斯漫不經心地翻著桌曆。「又想喝咖啡嗎?」
自從那天的喝咖啡事件,亞迪達斯偶爾也會以此來開玩笑──其實有時他覺得這不是玩笑,說不定請利博喝幾杯咖啡真的會換回他的性命。但利博似乎無視了他的玩笑,繼續問道:「你本來的家人?」
「鬧翻了。」
清脆利落的回答,就像是用刀子切下去的一樣痛快。亞迪達斯看著桌曆的眼神也有點僵硬,無端小聲地問:「你呢?」
「私人理由?」利博反問他。
他把視線移回利博身上,輕輕點頭。
「死了。」
比亞迪達斯的答案更利落,卻不痛快,字句似是沉寂已久的枯木。「那有沒有人把你當成老爹一樣?」亞迪達斯半瞇眼睛,猶是有幾分玩味。「你這種老男人在外面有私生子吧?」
「沒有。」利博順其自然地回答。「而且我有個習慣。」
亞迪達斯裝出洗耳恭聽的模樣。
「和那些想把我當成家人的小子切斷關係。」
自從這次例行會談後,亞迪達斯都想避開利博。當然不是因為那句奇怪的回答,他也知道對方說的不是自己。他大概明白利博說的是甚麼,利博指的是部下。他在醫院時就知道利博似乎很關心自己的部下,卡貝也是兩天來一次醫院,利博卻是天天去。
他也趁熱鬧地去看過,本來以為回來微笑後,會看到那康復的年輕男子,但卻怎樣也看不見人。他去問過利博,利博淡然地應道:「我讓烏鴉離隊了,他去了別的城市。」
利博的部下也很神秘古怪,都用代號稱呼彼此,他多番打聽,也打探不到一個像樣的名字,所有人裡好像只有利博用的是真名。
也許利博的性命應該留給很多人,而不是留給他。
這時他覺得自己真的窩囊無比,所謂供品,誰也不敢,誰亦不能。
他覺得自己只能好好寫遺書了,寫好之後他把遺書的地址交給了一個人。那天他特地去接蘇艾迪婭放學,然後無比認真地把封存好的書信交給她,道:「千萬別交給你的叔叔嬸嬸,我有不測的話才打開。」
「像上次那樣躺醫院嗎?」蘇艾迪婭的大眼瞪著他。
「不,如果我躺的是停屍間,才打開這封信。」雖然對方只是十歲的小女孩,但思想早熟,亞迪達斯也不怕如此直言不諱。
「我知道了,這是遺書嗎?」蘇艾迪婭也明白。「我不會交給別人的,不然叔叔一定又拿走他,就像爸媽的一樣……」
亞迪達斯摸摸女孩的紅髮,笑道:「嗯,所以千萬要小心,對了,我又會出去幾天……」
「你不會回來嗎?」蘇艾迪婭眨著大眼。
「會,還沒到那時候。」亞迪達斯笑道。「至少……還有七十多天。」
之後他又請了好幾天假期,像是想躲開所有人一樣。只有卡貝這樣縱容他,讓他胡亂請假。回到公司的那天,下午茶時間,亞迪達斯又馬上來到卡貝的辦公室炫耀外遊的戰利品,還有分食。
「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聞。」卡貝眼見自己的糕餅盒只剩下最後一件蛋糕,只好無奈地把盒子收起。
「跟我有關的嗎?」亞迪達斯理所當然地在行政總裁的辦公桌上大吃特吃。
卡貝好笑又好氣地扶著額頭,道:「人人都說,你請了德索爾奎思先生喝咖啡。」
「那又怎樣?」亞迪達斯用面子擦了擦嘴角上的奶油。「你也請我吃蛋糕了。」
「所以你請他的只是一杯咖啡?」卡貝拉緊了襯衣上的波洛領結道。
亞迪達斯托著頭,笑瞇瞇地答道:「是啊,怎麼樣了?」然後又打了個呵欠。「吃飽了還真是困啊……」
「醒醒,可不能再給你假期了。」卡貝拍拍他那頭棕髮。「明天還得去會一會蘭德古那些傻瓜呢。」
這幾天假期,美其名為壓驚,而實際上,最重要的行程只是去趕潮流買新手機。假期回來後,疲勞不減反增,亞迪達斯無聊地把玩著自己這幾天的戰績,突然也覺得不是那麼值得。不過無論如何,瘋狂大出血後他的積蓄又很慣性地見底了。
基於嚴重的經濟困難,亞迪達斯又很順期自然地想到好主意。他決定破冰地把利博約出來晚飯。當纏著利博答應下來時,亞迪達斯才發現他們好像快一個星期沒見面了。也許為了自己的性命著想,他應該多加緊張和利博「拉攏關係」。
比如不要請幾天假期去買一台新手機。
可是又有甚麼關係呢?人之將死,錢是應該好好花的。
利博倒是沒有拒絕他居心叵測的提議,由於利博比他晚一小時下班,因此他便坐在大堂的咖啡吧,滑著新手機等待。
「伊諾?」一個衣著暗沉的男人坐在他旁邊。
「嗯。」那清冷的人散了頭髮,輕輕攏在耳後,但卻不見隨便,反而散發著慵懶的感覺。
「你會大搖大擺地來這邊可真少見,更何況我們正在跟你們打仗。」亞迪達斯笑道。「來關心我的傷勢嗎?對了,謝謝你的花。」
「小心。」伊諾淡然地說。
亞迪達斯半瞇著眼睛。
伊諾會來到微笑生物科技是相當古怪的事,因此事出必有因,他也是猜到的。一句小心可以有很多意思,為何要小心,要小心甚麼……由伊諾的嘴巴說出來,都不會是任何雞毛蒜皮的小事。
「你能活下來是個奇蹟。」伊諾又道。
「你到底想說甚麼?」提到那場深夜實驗意外,亞迪達斯也不得不提起精神來。
「自己想想,我祝你能從這件事抽身。」伊諾起身,一副要離開的樣子。
「喂。」亞迪達斯捉著那只蒼白的手,道:「為甚麼你要警告我?」
伊諾那灰色的眼珠溜向咖啡室的門口。
「我只是對某個人看不順眼。」伊諾甩開他的手,往門口去。當他經過門口時,還特地望了等了已經好一會的利博一眼。
亞迪達斯咧嘴微笑,對利博招手。
利博依然是一張冷臉孔,坐在他身邊,伊諾剛剛坐過的位置。「晚飯在這裡解決?」利博對還在微笑的他道。
「我只是還沒有解決賬單。」亞迪達斯不知廉恥地應道。
「你又要我請你?」利博也會意了,眼角一絲不屑,道:「剛才那男人沒有請你?」
亞迪達斯笑得更開,故作神秘地在他的耳邊低聲道:「我可沒有請他喝咖啡。」
言語拉扯一番後,利博還是付了亞迪達斯的咖啡錢。亞迪達斯一派親暱地搭著利博,還興致勃勃地提議要去甚麼地方晚飯。
差不多到餐廳時,利博卻突然拉著他。
「去你家。」
「這麼快便想喝咖啡了?」亞迪達斯並不會意,打趣地問道。
「有人跟著。」利博壓低嗓子道。
「那還回家?」可能是伊諾剛才的警告,亞迪達斯也不得不亮起了危機意識。「報警吧。」
「那人身上沒有武器。」利博已經把他拉去另一個方向。「裝作不覺意地回去吧。」
免費晚餐大計泡湯後,亞迪達斯不得不回家吃西北風,但意外的是利博仍然跟著他回家。雖然亞迪達斯再三重申沒有晚餐沒有咖啡,但利博依然在他家的沙發上坐起來,還隨手打開了電視。
「隨便你了。」亞迪達斯知道自己被跟蹤,也沒由來地多了疲倦感。「我去洗澡。」
利博看著他。
「別想太多。」亞迪達斯哈哈大笑而去。
熱水淋下來的時候,亞迪達斯卻想像如果自己真是請利博「喝咖啡」,到底會有甚麼後果?
如果利博不能換他的命,那這七十七天就是他的倒數,但如果利博能夠做到,那這七十七天就是利博的末日。無論如何,這注定是一場你死我亡的遊戲。
對只有七十七天的目標還是不要太認真才好。
特別是一見鐘情這種童話,再給他七十七天不也能忘記嗎?
讓他一頭栽進來。
而他自己最好留在泥沼外的地面。
「叮噹──叮噹──」
差不多洗完,門鈴就響了,連在浴室的他也聽到。門鈴響了好一會,利博應該是沒有開門。亞迪達斯正猶豫要不要把利博喊去開門,便聽到門外的利博道:「紅髮的小女孩,你認識?」
「蘇艾迪婭?快去開門!」他馬上把衣服套上,連頭髮也來不及擦乾,便衝出去。
利博正好把門打開,蘇艾迪婭看見衝出來的他,哭得更厲害了。
「別哭,別哭,亞迪達斯在這裡。」亞迪達斯把哭得可憐的小女孩抱進屋裡。利博在旁邊一臉莫名奇妙的。
「他們又吵了──」蘇艾迪婭散著一頭紅髮,埋首在亞迪達斯的頸窩。
「沒事了,別怕。」亞迪達斯拍著女孩的背。女孩也漸漸收細了哭聲,伏在亞迪達斯身上甚麼也不說。一團柔軟的東西突然擲在他頭上,然後揉著他的頭髮,他側臉一看,利博正在擦著他的濕髮。
他有點愣然地看著利博。
利博把浴巾收走,對他聳聳肩。
他還是有點呆滯地看著利博,好一會後,他才把女孩放到沙發上,扭開電視。他讓蘇艾迪婭坐在他的膝上。回復過來的蘇艾迪婭擦著仍發紅的眼睛,問:「那是誰?」
「同事。」亞迪達斯按住那不停擦眼睛的小手。「別揉了。」
「他的樣子好凶惡。」蘇艾迪婭仍然吸著鼻子。
「是嗎?」亞迪達斯不覺意地微笑,然後小聲地說:「他才不凶惡,只是個好騙的笨蛋。」
「你要騙他嗎?」蘇艾迪婭叉著腰,眼睛瞪得圓圓的。他們眼前的電視正放著超級英雄動畫。
「他很聰明,不會上當吧。」亞迪達斯失笑。
「你剛剛才說他笨。」蘇艾迪婭扭著他的鼻子,他嘻嘻哈哈地任由蘇艾迪婭把他的鼻頭揉圓按扁,直到利博從後輕拍著他的腦袋。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利博。
利博斜眼看著飯桌,一盤還冒著煙的義大利麵光是看也覺得香噴噴的。兩大一小圍著飯桌,其中一大一小更是狼吞虎嚥起來。
「刀工不錯。」亞迪達斯看著伴碟的煙三文魚玫瑰,道。
「謝謝。」利博挑起眉角。
三張嘴巴解決了一整盤義大利麵後。亞迪達斯見小女孩呵欠連連,便讓人去刷牙洗臉。
「刷牙洗臉?」利博狐疑地問道。
「這裡有她的專用牙刷和睡衣。」亞迪達斯不經意哼笑起來。「只有你才會不問自取。」
亞迪達斯全副心思地照顧著小女孩,被「冷落」了的利博也很有自覺地去洗盤子。當他把刀叉都放好在碗碟架時,亞迪達斯也換好睡衣了,小女孩剛剛好爬上了亞迪達斯的睡床。
「當心我告你猥褻兒童。」利博怪模怪樣地道。
「我不在她身邊,她沒睡著多久又會哭著醒來。」亞迪達斯聳聳肩。
「那你去吧。」利博轉身,往門口去。「明天見。」
「……啊。」亞迪達斯緩了半秒才反應過來,也對,他怎麼以為利博會像上次一樣睡沙發過夜。
「明天的會議我也要去。」利博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。「我得換正裝。」
「嗯……也對。」亞迪達斯伸手,往利博那好像時不時皺著的眉心彈了彈,才笑道:「明天見。」
他得承認,自己有點動心。他知道自己有點不捨,就算是躺沙發,他也有那麼一點希望利博會留下來。
既然他的生命在倒數,也許除了花錢,他也可以找點戀愛的滋味,只要不墮得太深,契約不成立,他還是可以溫溫飽飽地死去。
其實時間已經過了一半,他也知道。
安寧而又思緒混亂的一天讓他忘記了伊諾的「小心」。
第二天,他便在微笑看到穿著套裝的利博。平時只穿著黑色簡單服裝的利博還打了條深藍色的領帶。
卡貝解釋了,因為最近的意外和蘭德古工業肯定有抹不去的關係,而且還怕對方盯上的是他亞迪達斯,所以把安全主管帶上也是合理的考慮。利博的位置也不像隨行保安人員,聽卡貝說,利博一會還會坐在會議桌邊。
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踏出了微笑生物科技的大門,儼然一副出征的威勢。
「先跟你說,」剛踏出微笑的門口,亞迪達斯便低聲地對身邊的利博道:「昨天那個伊諾,是蘭德古工業的高層,一會不必意外。」
利博像往常地挑起眉角,但一個小紅點卻隱隱地出現在眉心。
亞迪達斯推開利博同時,極微的槍鳴在他的耳邊擦過,肩膀的肌肉好像被扭壞,爆炸,滾燙的血液慢慢滴下,好像要把地面鑿穿一樣。
「叫救護車!」
他第一次聽到利博緊張的聲音。他成功了嗎?所以他救了一個能救他性命,和他交換死亡的人嗎?
原來漫長的痛楚是這樣難受,上次的爆炸,他甚麼感覺也來不及跑出來,便瞬間墮入死亡的界線。
擔架把他抬上救護車,利博竟然一直跟在他身邊。
「冷靜,不要害怕。」利博在救護裡,對掛著氧氣罩的他道。「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他搖搖頭,四周很吵,救護車的警報嗡嗡作響,但是他一點也不痛。
「你不要動。」利博好像忍著不要出手按著他。
他慢慢地伸手移開了氧氣罩,對那藍眼睛的主人道:「我沒有事。」
儀器上所有不穩定的數值都突然回昇至正常,亞迪達斯掩著自己猶在灼燒的傷口。
「……你的傷口沒事了。」
04
酷熱難眠之夜,清醒地失眠可是相當難受。利博並非失眠常客,但這兩天他的神經卻不停被那驚人的畫面考驗。
如果子彈會憑空消失──他是應該高興還是憂心?
他還沒有關上自己的電腦,慘白的屏幕刺著房間的每一角,但這也不是他失眠的成因。也許他應該起來把電腦關上,而這是電話卻不識相地響起來。手機就在他床邊,應該說是其中一台,另外一台早就關上並擱在電腦旁。
「傻瓜。」
「對,是傻瓜我。」另一邊的人道。「老大還沒睡覺啊。」
「報告新進展。」他靠著床背,提著手機道。
「明白。」但傻瓜還是頓了一頓。「狙擊手不是蘭德古工業的人,手段也不高明,就是時機掌握得太好。就如老大你所說,真正的主謀是透過幾重複雜的關係下達命令的。」
「嗯,繼續查。」沒有令人驚喜的進展,利博失望了一把。「另一個人呢?」
「那個伊諾嗎?倒是很容易查出來。」傻瓜的聲音很昂揚自信。「伊諾.伽圖,不屬於任何一個部門,但在蘭德古工業的地位卻舉足輕重,他是直屬默依.蘭德古的私人顧問。」
「攤上的是蘭德古工業那二世祖總裁?」利博倒有點驚訝。
「對,奇怪的是他似乎是很私人性質的顧問,法律和財務通通不是他的領域。」傻瓜道。「至於亞迪達斯.東爾……」
利博屏息等待答案。
「沒有任何異常啊?」傻瓜不解。「老大已經有他的詳盡資料吧,我這邊也查不出更多了。」
「嗯。」利博敷衍道。「你繼續查狙擊手的來頭。」
掛斷電話後,又是一陣拍門聲。這間公寓很細小,在睡房裡也可以清晰聽見訪客的拍門聲。知這個地址的人,深夜三時,只怕來者不善。他揭開貓眼,門外的人他不認識,普通身材的男子,臉目憔悴,不是這一帶慣常出入的住客。
「你是誰。」把貓眼合上後,他把門打開了一半。
「你好……」陌生人的臉就如被凍雨淋過幾夜。
「有話快說。」他對這種陌生人可是相當警戒,門後的手已摸向貼在門板上的手槍。
「這樣說或許很唐突……最近在你身邊是不是有甚麼奇怪的事情發生?比方說,一個對你來說有特別意義的人身上有著甚麼無法解釋的事情。」
利博馬上代入某張有著漂亮紅瞳的臉孔。
陌生人臉上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,似是看穿了他腦裡的畫面。
「一時之間這樣對你說也只會令你混亂吧。」陌生人把一張卡片交到他手中。「若果你心裡有那麼一絲的疑惑,撥打卡片上的電話號碼聯絡我吧──我會告訴你。」
還沒看清楚卡片上的號碼,陌生人已遠去。鎖好門的利博對著卡片呆了一會,才把卡片收起。
亞迪達斯對他來說有特別意義嗎?他又想起那常常掛著曖昧笑容的臉容。他不否認亞迪達斯對他來說相當有吸引力,但他們相識時間只有一個月左右,就算是喜愛亦不過止於心動吧。
睡意被趕盡的他又重新坐在電腦前,把亞迪達斯的資料逐字逐句地重新讀一遍,結果還是一樣;他又把亞迪達斯去過的醫療機構調查了一遍,結果還是一樣,通通也解釋不了那驚人的自動癒合傷口和消失的彈頭。
離開部隊已經三年,起初提心吊膽,後來習慣自然,如今卻把他的警戒都勾回來。
又是曖昧又是朦朧的人本來就不應靠近,更何況種種怪事頻頻發生。亞迪達斯能從實驗室事故生還已經是奇蹟,這次的意外絕不是子彈擦過這麼簡單。他親眼看見那枚子彈穿過那脆弱的身體,就如十數年來他所見的子彈橫飛一樣。
自從他把亞迪達斯送上救護車後,他們已經兩天沒有說過半句話。即使在微笑總部裡碰頭,亞迪達斯也刻意地迴避他的目光。
酷暑般的長夜後是禮拜日的晨光,醜惡的太陽如常昇起蠶食生命中的每一處。陽光爬過一桌無用的資料,繼而透過他的藍眼爬進他的神經裡。早晨的知覺催動他把整夜關機的電話打開,對著某個號碼,他又發了好一會的呆。
就在他幾乎要按下撥打的一刻,一個來電搶先奪去他的主宰權。
「我想見你。」
沙啞的聲音就如被風沙刮過的弦線。
亞迪達斯把他約去了一家生意不太好的咖啡店,平實的裝修和毫無特別的餐牌和亞迪達斯的風格大相逕庭。當他打開咖啡店的玻璃門時,亞迪達斯早就坐在一邊的卡位上,那看著門口的紅瞳一碰上他的視線就如化學物質般有了變化。
桌上只有一杯果汁,顏色看起來相當虛假,橙得快要發出螢光。
「我勸你不要喝這裡的咖啡。」亞迪達斯歪著頭對他說。「難喝得像襪子水一樣。」
「你想說甚麼。」坐定了的他直接地問。
亞迪達斯摸摸嘴唇,笑道:「我只是想見你。」
當下他有半秒相信了這句話,亞迪達斯總是若即若離而又不可思議,還相當有自信他始終不會放鴿子。
「選錯地方了?」他伸手,捉著亞迪達斯擦過唇角的手指,沒有動作的掩藏那抹微笑頓時顯得失神而慌張。
「利博,」亞迪達斯也不迴避,任由他捉拿著自己的手指。「我,那天的意外……」
紅瞳裡彷彿狂濤與波瀾。利博平靜地道:「你說吧。」
任誰都陷入了沉默,就如決鬥中想把對方送進死神的懷抱而又不敢貿然開槍。
若果你心裡有那麼一絲的疑惑,撥打卡片上的電話號碼聯絡我吧──我會告訴你。凌晨的話語在他腦袋響起,當時他想著的亞迪達斯和眼前的亞迪達斯彷彿重疊就一起。
「那天……」亞迪達斯看著他旁邊的那杯藥水一樣的果汁。「狙擊手的目標是你。」
他錯愕地看著亞迪達斯,任由對方說下去。「對不起,我……那天便應該告訴你的,當時你想跟我說話,應該是這樣才沒注意到,但我看見那好像是紅外線的點在你的額頭,原來電影演的是真的。」
他又沉默了一會,才道:「嗯,謝謝你。」
「失望。」亞迪達斯似是回復到那嬉皮笑臉的樣子。「只是道謝。」
「你還想說甚麼。」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。
「那我偷偷告訴你。」亞迪達斯小聲地說。「我是心懷叵測才接近你的,從醫院時已經是這樣。」
「你後悔了?」利博覺得自己就像在拷問對方。
亞迪達斯眨眨眼睛,道:「……才不,我可是看準了你會傻乎乎地掉進來呢。」
他冷笑一聲,半站起來,把亞迪達斯的臉扳向自己,隔著桌子,狠狠地吻著亞迪達斯的唇。亞迪達斯極力想掙開,果汁也被肆意亂撥的雙手打翻,但利博仍然沒有放開他。
這不是一個長吻。利博放開亞迪達斯,似笑非笑地道:「我會揪出你的真面目。」
亞迪達斯怔怔地看他起身,離開。
這不解之謎一樣的吻更讓他害怕起來,他越來越害怕看見利博。明明立下契約時內心應該早有準備,但要是這可是的契約被揭穿──他竟然於心不忍。
自從上次在餐廳的宣戰,他已經明白知道自己無法把整件事情和盤托出。利博不會相信,而且他也沒有這個膽量,他和利博命懸一線,兩人都懸在同一條線上。
他邊倒數著還有多少天不足的日子,邊閃閃縮縮地生活。亞迪達斯知道自己是故意避開利博的。在家裡他總是擔心利博會突然來訪,由踏出家門直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的路上,他總是諸多擔憂,他害怕在玻璃門後看見利博,他不敢再和對方說一句話。
利博給他算不上溫柔的一吻,還向他宣戰──他的真面目總會原形畢露。
他的確後悔了,如他一開始所料,以命換命不是甚麼簡單的事。既然如此他還不如趁自己尚未深陷其中抽身,享受自己僅餘的生命吧?
「我想休長假。」他用內線打給在頂樓的卡貝。
「甚麼?」卡貝被他嚇了一嚇。「不行啊,你不就剛剛放完一輪假期嗎?」
「我累嘛──精神緊張過度。」亞迪達斯隨意道。「連續入院兩次,我都快憋出創傷後遺症了。」桌曆是旅遊公司的贈品,他翻到印著白象海灘的一頁,也許他可以去自己向來不感興趣的陽光海灘看看。
「不行!」卡貝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。
亞迪達斯有點詫異,卡貝不是早就習慣自己這懶散的德性嗎,他稍微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腔調,道:「老師,我是真的有點捱不住了……在實驗室太久,也想到外面換一口氣。」
「嗯……」卡貝的語氣也和緩了一點,但猶是怒意未退。「下星期吧,到時再看看。」
「好的。」沒有準許,他也是可以逃家嘛。「我今天還是會勤力地加型的──」他還想多說兩句哄哄自己的老師,卻驚覺有人敲門。他不其然猜測著門後的是誰,嚇得連話筒也快抓不住。「我先掛了。」他邊看著辦公室的門慢慢打開,邊道。
果然,他最近頻頻的預感,總有一次是要成真的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利博逕自來到他的辦公桌前。
他突然聽到轟隆一聲的巨響,然後眼前所見化為黑色,就像是所有事物都燒焦了,連同他自己。
──不好好完成儀式的話,下次可不會這麼容易放你一馬。錄音雜訊如是說。他眨眨眼睛,這些幻象都不見了,眼前是奇怪地看著他的利博。「亞迪達斯?」
「沒甚麼,可能是不太想見到你吧。」他揉著眼皮,皮笑肉不笑的。
「哦。」利博的應聲中沒有一絲意外,把一份文件送到他眼前。「你知道這是甚麼嗎?」
亞迪達斯急忙把文件拿起來,掩蓋了自己半張臉。「銀行賬戶?為甚麼問我?」他草草看了幾眼,便裝作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桌上的擺設。
「是你名下的,這是甚麼賬戶?」利博的眼神好像穿過紙張,把他釘死在椅子上。
「你在調查我?」他大笑數聲,道:「沒用的,你不會想到的,更何況我不知道這戶口是甚麼時候開的。」
「連自己有甚麼賬戶也不知道?」利博狐疑地看著毫不認真的他。
「不知道,你還查出甚麼有趣的嗎?」他笑得有點瘋狂造作,鎚著桌子把臉也埋下去,躲避著對方的目光。「抓緊時間通通問完吧,我快放大假了,到時你不會找到我的了。」
「我沒有其他要問的了。」利博把文件收起,眼神微冷。「這種時候外遊,不怕沒命回來?」
亞迪達斯暗暗打了個冷顫,他的確是打算沒有命回來。「我喜歡,也跟卡貝說過了,雖然他好像不太高興……但是假期比甚麼商戰都重要。」他收斂了笑容,揉揉自己的鼻子。「說不定過著過著,不回來了。」
「非去不可?」利博半瞇眼睛,看待獵物似的看著他。
「對,伊諾那次就叫我別管這場戰爭,那我豈有不走的道理。」亞迪達斯不自然地摸著鼻子,摸著髮腳,他只想利博快點滾出去。
「那送你。」利博從腰側掏出一把槍,放在他眼前。
「甚麼意思。」亞迪達斯不冷不熱哼一聲。
「GP-35,有點舊,但夠你用的了。」利博聳聳肩。「身為安全主管的建議。」
「嗯,好,還有甚麼嗎?沒有就請安全主管出去了。」亞迪達斯交抱著兩臂,明顯地趕客。
「裡面有十三發子彈。」利博也痛快地起身,臨走前還不忘記用那可恨的藍眼緊盯著他。
深夜。
「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找我。」
把隨行多年的手槍拋棄後,利博打了一個電話,然後去見了一個人。
「好了……這麼一來我也不確定時間我還剩下多少時間,待會兒發生什麼事情也請不要驚慌……不過大概也沒有可能吧?」
「說。」他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囉唆,他只想知道亞迪達斯所隱瞞的到底是甚麼。
「總之,我現在要告訴你一個聽上去異常荒謬的事實-」對方稍作停頓,然後深呼吸了一口氣,才道:「與你有密切關係的那個人-他為了延續自己的性命,與惡魔訂下了契約──而那代價便是他必需找一個人為他而死,那個就是你。」
聽上去就像科幻小說一樣難以置信,但他點頭,平靜地對這臉色蒼白,外表瘋癲的人點頭。
「你自己也親眼看到不尋常的事情才會來找我,對吧?」對方的語調開始急促,「我也是過來人,因為我曾經這樣子把我最深愛的人的性命雙手交給惡魔了──!」那人隨之撥開了遮擋著頸項的衣領,一個閃耀著詭異光芒的血紅色印記在蒼白的膚色上明顯不過,那光芒像有生命一樣鼓動著。
「看起來不是玩笑。」利博隨口應道,卻發覺光亡跳躍的速度卻不尋常地漸見急促。
「完成契約的人身上都有這東西、然後便可以清楚看到其他契約者的存在──」他拼死似的激動訴說著:「我已經受夠了、明明一開始沒有喜歡……但我還是忍受不了他為我而死!我不能再看著同樣的事情發生!所以你快逃──」
砰──
他話未說完,身體突然像受到一鼓無形的巨力推倒,倒在暗巷的地上。利博蹲下,撥開那垂臉的頭髮,從那慘白的面色、還有扭曲的神情,似乎已經無法再找到一絲生命的氣息。那詭異的印記亦在一瞬間猛地消逝不見。
他突然覺得亞迪達斯有一天也會這樣倒下,但又馬上抹殺了這個念頭。「亞迪達斯比你聰明,他已經知道要抽身了。」他踢了踢那死人的頭顱,看來人的確是死透了。
正欲轉身離開暗巷,卻是那個永不關機的電話響起。
「傻瓜?」
「老大,我查到了。」傻瓜的語氣很著急。「那個賬戶,不、應該說是東爾的所有錢銀交易,銀行戶口,甚至公寓的租約,全都是莎韋經手的──」
「莎韋?卡貝.莎韋?」利博握著了手機。
「對,沒有別的莎韋了,換言之所有和軍方來往的錢也──」
「還留在微笑的人馬上戒備!其他人馬上去增援!」他吼道,然後掛線,在午夜的街道奔向遠方那還亮著燈光的建築。
事到如今,誰都晚了一步。
開槍比想像中的難。亞迪達斯在電影看得輕鬆,好像隨便一個路人拿到槍就能大顯神威。而槍來到他手上,他還寧願去實驗室找幾瓶硫酸,至少他潑中的機率更高。
可是他有更強的武器──金鋼不壞之身,暫時的,快到期的。
亞迪達斯很熟悉實驗室大樓,照道理要逃跑亦非難事。顯然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,他很熟悉微笑生物工業,不代表敵人是外行人。又被發現了,他笨拙地開槍,卻發現十三發子彈早已用盡。他只能朝反方向逃跑,用肉身接過子彈,然後沒有事地繼續逃跑,也顧不得敵人是否嚇呆了。
起初被打中,仍會覺得痛,但也許是惡魔的計謀,再捱幾顆已經完全不痛了。雖然如此,他跑來跑去也跑不出實驗室大樓,敵人似乎已經封鎖了所有通道,重重包圍下他插翼難飛。
他在無人的走廊奔跑,心想要是再無出口就只能爬窗逃走。
一撮黑影從他頭頂俯衝下來。
他被鉗制在地上,看不清那人的臉,但亮晃晃的刀子彷彿在子彈時間中劃向他。
這不是子彈,他料不到會這麼痛。
他看見自己的血嘩啦嘩啦地噴出來,就像低成本電影可笑的血漿。早知道就不在假期之前還來一次深夜加班。
愰忽之間他的頭被舉起來,兇手透過夜視鏡端詳著他的樣貌,好像在確認有沒有殺錯人一樣。只有一顆頭還被拎著的感覺很奇怪,兇手見他眨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把他的頭拿得更近。
然後他的頭被鬆開,滾到地上,滾到他的物體旁邊。他回神一看,地上多了一具無頭屍,利博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。
他慢慢爬起身,這才發現自己的頭早已回到頸項上。
「來探班嗎?」他對利博苦笑。
兇手的人頭滾得遠遠的,利博把刀子收回外套內,才道:「你這算翹班?」
「嗯,打算跑得遠遠的。」他悶哼一聲,把彈匣空了的手槍塞回利博手上。「還你,我不需要。」
利博看到全程吧,人頭回到身體這種荒謬的事情,連愚人節的惡作劇好手也做不來。「拿著吧。」利博把手槍重新交到他手上。「這是送你的,你不喜歡的話就當垃圾處理。」
「那把你的垃圾拿回去。」他在利博面前冷笑。「我不需要……也不喜歡你。」
離奇而又毫無保留的拒絕。他想安靜地結束整個笑話,讓他去平靜地過最後一個假期,然後毀約而死吧。他不會讓利博知道一切,人死能夠復生已經夠可笑,用愛去交換自己的性命更可笑,反正利博始終不會相信的吧?
「我明白了。」利博的藍眼有幾分戲謔,他卻看不透利博明白的是甚麼。「這件事需要了結。」
利博橫蠻地捉著他穿過實驗室大樓,從行政大樓的後樓梯一直走到最底。五六個清一色黑的武裝人馬已經在出口等著他們。「起行了嗎,老大?」其中一個年輕男子對利博揮手道。
「對。」利博不忙捉著他,他好像被拐走一樣,被逼上了車,微笑生物科技的大廈被他們遠遠拋在後面。
「現在去的是哪?」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任由利博擅自把他捉上車。
「市郊。」利博仍舊是游刃有餘的模樣。「有些地方仍在軍方的地圖外。」
「軍方?」亞迪達斯完全反應不來。「你說甚麼?軍方?在微笑的那些人是軍方的人……?微笑得罪的是軍方?」
「不,準確來說是你得罪了軍方,不過說得再準確一點,現在最大嫌疑的是你的老闆。」利博淡定地道。「雖然你可能不會相信。」
亞迪達斯刷白了臉,利博以為那是懷疑與震驚之間的恐懼,亞迪達斯卻突然發狂地抓著司機,吼道:「掉頭!去我的公寓!」
司機差點控制不住軚盤,利博也被亞迪達斯嚇了一跳。「不行,現在最安全的是……」
「是卡貝沒錯,真的是卡貝──甚麼趕快抽身,十一朵白蘭花、五朵玫瑰,是十一月五日啊!」亞迪達斯狷哭似的笑著。「掉頭走!是我太笨沒有記起,現在蘇艾迪婭在他手上!」
車子在公路上掉頭,急駛前衝。
破曉將至,公寓裡卻仍佈著午夜殘留的陰森。卡貝坐在亞迪達斯家中的椅子上,而沙發上是那個他見過好幾次的小女孩。小女孩一直緊盯著他──那是理所當然的,被捕的獵物總是特別警剔,更何況是手腳失去自由的獵物。
大門亳無預警地打開,那也是他預料之中。
亞迪達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坐在客廳的他,背後也是他料想到的人物。「唉,我們三人竟然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見面了。」卡貝笑得很從容。
「卡貝,為甚麼……」亞迪達斯待在門框,不敢踏前一步。「為甚麼你要這樣做?」
「我做了甚麼?」卡貝搖搖頭。「對不起,亞迪達斯,從頭到尾我也不打算讓你知道……如過在七十多天前你便死了,就不會生了這麼多枝節。」卡貝嘆息似的道,還瞄著他背後的利博。
「不要繞圈子。」利博突然開口,搶先了亞迪達斯一步。「你的條件和目的是甚麼?」
「為甚麼我不能向我的學生解釋清楚,德索爾奎思先生?」卡貝的表情出奇地平和,好像他根本不是這綁架現場的主腦。「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我的打算,我想也是時候跟我的學生坦白一切了。」
「我不明白,亞迪達斯不應該是牽涉在其中的人──」一向冷靜的利博也難得加快了語速,亞迪達斯卻只能像個傻子般的聽著他們對話。
「亞迪達斯,」卡貝把話題轉回去他身上,似是無視了利博的質問。「對,你是無辜的,而且……對不起,那場實驗要你死的人是我。」
亞迪達斯聽到這種話,除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還能做甚麼。「你應該記得吧?在爆炸前,試管裡的成份仍是透明的,你本來預期會變成藍的啊。」卡貝平淡得就像給學生上科學課的老師。「你是不會犯那些烏龍的低級錯誤,我當然知道,所以那實驗成份的確是被掉包了,始作俑者就是我。」
卡貝平靜地承認了這件他不敢懷疑的事,亞迪達斯好像全然失去了反駁能力,只能默默地聽著他的老師說下去。「亞迪達斯,你太聰明了,你還記得自己跟我報告你在那項成份發現了甚麼新發現嗎?」卡貝無奈地笑著,好像一臉事不關記。「不愧是我最聰明的學生,居然發現了我早就發現了的病毒,你知道那只欠實驗,這點和我想的一模一樣……」
「根據貴公司的規矩,一旦發現了生化病毒,無論是甚麼計劃也得終止。」利博冷冷地幫卡貝接下去。「你的學生只是沒想到自己的老師想把這發現賣給軍方。」
「對,」卡貝點點頭,坦蕩蕩地承認了。「亞迪達斯,你告訴我,如果你發現了病毒和我的計劃,你會不會向董事會告發我?」
亞迪達斯沉默了,屋子裡所有人都看著他,包括被封了口的蘇艾迪婭。他咬了咬下唇,道:「會。」
「嗯,因為你是個好學生。」卡貝不帶半點表情地應道,口吻不如剛才親切。「所以就是這樣了,但我沒料過你能活下來。」
「所以為甚麼?」亞迪達斯握著拳頭。「如果從頭到尾也是我自己惹禍上身,為甚麼你還要聘請利博來調查自己設計的意外?只是為了掩人耳目?」
「亞迪達斯,你要明白世上所有交易也不是錢財換食物那麼簡單。」卡貝搖搖頭。「你知道這位德索爾奎思先生是甚麼人嗎?」
「我只知道他與我的事無關。」亞迪達斯深吸一口氣,他知道利博正看著他。
「不如讓德索爾奎思先生自己說說?他一直很想插話不是嗎?」卡貝輕描淡寫地笑著。
「我的事不重要。」利博卻搖搖頭。「軍方想除掉我不是第一天的事,而連同其他人合作想在我頭上開一槍更不是新鮮事。」
「亞迪達斯,這個人從前是軍方的一員,可是卻沒有做過甚麼好事,現在輪到他被軍方滅口了,事實就是如此簡單。」卡貝對亞迪達斯道,語氣卻不失嘲諷。「我為自己之前的決定道歉,對不起,亞迪達斯,我不應設計那場爆炸,而現在我希望賠罪──回到你的老師身邊,一起和軍方做生意吧。」
「憑我?」亞迪達斯指著自己,黯然笑道。
「我承認,我在爆炸案後的多番設計也是想你出意外,然後推到他身上。」卡貝半瞇著眼睛,盯著利博。「但也許是幸運之神眷顧吧,爆炸時你沒有死,那一槍意外你也沒有死,更何況剛才……既然如此,老師是很希望和自己的學生合作。」
「放了蘇艾迪婭。」亞迪達斯字字鏗鏘。「不然老師可不算是在給學生選擇。」
「你只要答應下來,我便會放了她。」卡貝兩手交搭。「我也不想無辜的可憐小女孩受傷──亞迪達斯,我勸你少往利博的槍袋看。」
一句話把亞迪達斯的視線逼回去卡貝身上。「你還脅持了誰?」出聲的是利博,亞迪達斯看著利博的側臉,藍眼睛的冷靜和卡貝不分上下。
「不,我可不似你們影子部隊這麼大本事,而且我也不是你們這種殘忍的傢伙。」卡貝調侃道。「亞迪達斯,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科目出身的人更擅長甚麼手段吧。」
「夠了,卡貝。」亞迪達斯摸摸自己的額頭,好像摸到幾層冷汗似的。「你只不過是想說,我沒有選擇。」
卡貝若無其事似的聳聳肩。「我不想做這種事,卡貝,我拒絕當幫兇。」亞迪達斯覺得自己怒極反而冷靜下來,他心涼般的笑著。
利博意外地看著他。
「也許吧,你在軍方時做了甚麼傷天害理的事,但既然軍方要這樣治你,軍方自己也見不得光吧?」亞迪達斯對著利博抹了抹自己的太陽穴,他果然不是猜陰謀的料。「無論怎樣,生化病毒大壞人之類的電影角色,我真的不想當。」他把視線拉回到卡貝身上。「對不起,雖然你是我的恩師。」
卡貝臉色霎時改變,那雙平常溫和的眼睛染上暴戾的色彩。「亞迪達斯,我把你當成我的兒子,是我給了你現在的一切,我以為你會記得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亞迪達斯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像剛才的卡貝。「可是我只想當個普通的科學家。」
「我對你很失望,亞迪達斯。」卡貝在唸他的名字時特別加重了聲音。「是誰給了你現在的工作?是誰在你離家出走時,給你資助學費?是誰把你當成兒子一樣的照顧?沒想到你和伊諾一樣忘恩負義,一樣在得到我給予的一切後違逆我,亞迪達斯。」連串的反問,好像想把他逼得連呼吸的空間也沒有。
「對不起,可是我有點明白伊諾為甚麼要和你斷絕來往了。」亞迪達斯踏前一步,毫無懼色。「在今天之前,我一直很慶幸能當你的學生。」
他身後的利博依然留在原地,卡貝則是警剔地摸向外套的口袋。「毒藥,你敢給她吃的話,一定是一時三刻不會發作的,我想我還是會找到辦法的。」亞迪達斯大摸大樣地走到蘇艾迪婭眼前,背對著卡貝和門口的利博。「現在我不能讓你傷害蘇艾迪婭。」
果然如他所料,卡貝掏出了手槍,他也懶得計較卡貝是甚麼時候學會用槍了。他用自己的身軀蓋著發抖的女孩,盡可能把女孩收容在自己的保護網之內。
「好兒子,我把你帶來現在的一切,沒想到你是這樣回報我──」
槍聲轟進他的腦袋。
槍鳴過後,還是原好的他。
他仍不敢扭轉身,他知道蘇艾迪婭沒有他這暫時的不死身。「甚麼──」是卡貝驚愕的聲音,然後是奔跑和短暫的打鬥碰撞聲。他這才敢抱著蘇艾迪婭轉身,利博已經把卡貝制伏過來。
「現在該怎麼辦?」他嘆了一口氣,朝利博問道。
「報警的話,趕過來的會是軍方。」利博把卡貝的手槍搜出來。卡貝被壓制在椅子上,動彈不得。
「真的整個軍方也是這樣嗎?沒有甚麼誰看不過眼誰,想抓把柄拉人下台的傢伙嗎?」亞迪達斯無奈地笑著,仍然把蘇艾迪婭抱緊,他把女孩的眼睛蓋著,確保她看不見眼前的一切。
「有,但既然他敢在公司大樓殺你,那暫時來說,這一帶都是你老師投靠那邊的耳目,其他人想趕過來沒那麼容易。」利博至今仍然很冷靜。
「那唯一的辦法是甚麼?」亞迪達斯不抱希望地問。
「解決你的老師。」利博用手銬把卡貝銬在牆上的架子上,然後拾起卡貝的手槍。亞迪達斯這才發現利博戴著的手套造型很特別,大概就是犯罪片裡不會留下指紋的那種。這一切利博都架輕就熟,就像是早有預備一樣。
「既然有的是時間,把你的手下叫過來,他們對毒之類會有研究吧。」亞迪達斯鬆開蘇艾迪婭,把女孩貼在嘴巴的膠布輕輕地撕下,還有把那緊緊縛著手腕的繩子解下來。
蘇艾迪婭不敢說話,明亮的棕色眸子看著他,他摸摸女孩的紅髮,道:「沒事的。」
「烏鴉,馬上上來。」利博拿起腰間的對講機,道。
蘇艾迪婭就這樣被送走。現在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卡貝。利博的手下已經向了軍方的另一邊告密,但現在他們仍然不能輕舉妄動,至少報警這種好市民想法已經沒有用。利博也順手把卡貝打暈,現在只剩下清醒的他們去把最後的問題解決。
「剛才的你也看到吧。」亞迪達斯坐在沙發上,指著自己槍過不留痕的腦袋道。
利博坐在他的餐桌上,從口袋深處拿了一條香煙,他這才知道利博原來有吸煙的習慣。利博邊拿著火機點煙,邊點頭。
「這就是你一直查不到的原因。」亞迪達斯靠著沙發背,臉仰向天花板。「而我也不能告訴你,不過把今晚的爛攤子解決了後,我以後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。」
「不,我查到。」利博吸了一口煙,便一直把香煙擱在手上。「雖然有點荒謬。」
「所以你相信了嗎?」亞迪達斯笑了,有點像他一開始在病房遇見利博時一樣,漫不經心得來有點戲謔。
「是不由得我決定去相信與否,即使我不相信,事實仍然擺在眼前。」利博難得地笑了,煙霧剛好浮過那藍眼睛前,使那笑容有點朦朧。
「那我問你一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問題,」亞迪達斯咧著笑容,卻完全笑不出聲。「你相信我嗎?」
「相信你甚麼?」
「沒甚麼,就是你會不會再相信我,無論是甚麼也好,我說的你就相信,就這麼簡單。」亞迪達斯用雙手蓋著自己的眼睛。
煙草的味道靠近,利博從桌子上下來,撥開了他遮蓋自己的手。「那你相信我的答案?」那藍眼中的自己顯得有點狼狽而可笑。
他點點頭。
「我相信你。」
他覺得有點失算,和他想像的出入太大,但也無妨。他拾起落在沙發上的手槍,在手上把玩著似的掂量。「那你認真聽著──」
利博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不放。
「這段時間不過是點不足掛齒的小曖昧,我沒有很喜歡你,這麼多麻煩也不過是因為卡貝引起,不是他的話──如果我那天就已經死在實驗室的話,我們本來就不會見面。」
「甚麼意思。」利博的眼神永遠沒有波瀾,這點倒是很合他的意,和他想像中的一模一樣。
「走吧。」話一出口,亞迪達斯覺得心裡一空。「這件事與你再也沒有關係,我會自己解決這件事──你對我來說甚麼也不是,甚麼也不會是。」
05
白象城,市內最著名景點就是白象海灘,即使不是旅遊旺季,沙灘上也不乏遊人。往南走走十公里左右,有一座小小的矮山,從山頂眺望,也能看見白象海灘的美景。只是這個人跡罕至的山頭,絕少有人前來拜訪。
誰叫這裡是一座墳場呢。
蘇艾迪婭從前也聽過亞迪達斯提起這個地方,可是她沒想到把她帶來的不是亞迪達斯,而是利博。她也沒叫得這麼親切,德索爾奎思先生與她認識也沒多長的時間,只是她找不到另一個能把她帶來這裡的人。
她站在那冰涼的石頭前,海風刮痛了她的眼珠,使她不禁有點落淚的衝動。對上兩次她看見亞迪達斯,是在那可怕的綁架現場;上一次,是在殯儀館,人很多,她看不清亞迪達斯;這一次人夠少了,可是她卻看不見亞迪達斯,除了這塊冷冷的石頭。
德索爾奎思先生和她一起看著這塊石頭。他們兩個都沒有交談,一來是他們不相熟,而且她一直覺得臉上有疤的男人十分凶惡,二來是這個時刻誰都不想說話。
這沉默直至石頭迎來第三個訪客才出現裂縫。他們背後是一個漫步而來的男子,膚色蒼白,和他手上的一束白花相去不遠,尾隨的還有一個和男子年齡相仿的青年。蘇艾迪婭看了看利博,利博意義不明地對她點頭回應。
男子的眼神不見喜怒,冷冷的像一尊冰雕,反而是跟上來的青年顯得平易近人。而利博當然認得這兩人,不就是蘭德古工業的總裁和那個身份神秘的私人顧問麼?
「真巧,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伊諾把手上的花束放下,墳頭前三束花四個人,好不熱鬧。
「真巧,」利博像只鸚鵡般的應道。「伽圖先生,還有蘭德古先生。」
他也是在上星期的葬禮才知道,原來這位蘭德古總裁也算是亞迪達斯的老同學。伊諾是亞迪達斯的同系學長,而這個默依.蘭德古則比亞迪達斯大兩屆,卻不是同系的,但看來亞迪達斯和他也能談上兩句──葬禮他知道的還不止這些,那天他聽到的,有關亞迪達斯的,比那七十七天他自己去暸解的還要多。
只是他應該是全世界唯一知道亞迪達斯死因的人。
「不妨礙你們嗎?」伊諾好心地問。
利博對著伊諾沉默半響,才道:「有事情要問你。」
蘭德古的總裁很有自覺地離開,而利博想了想,也讓蘇艾迪婭跟著去。雖然讓一個小女孩跟著陌生人跑很無理,但其實上他認識蘇艾迪婭也沒多久。
兩人走後,墳前只餘下他們二人。好像是等腳步聲遠去一樣,利博過了半天才擠出潛藏已久的問題:「你一早便知道整件事?」
這個星期,他無時無刻也在回想過去兩個多月的總總細節,當他想起那束代表十一月五日的白蘭花時,他才發現伊諾早就遠觀著整件事情。
「不。」伊諾回答得簡單利落,也不似急於否認的決絕。「我只是知道大概的消息,然後推斷──我當初以為你跟卡貝是一伙的。」
「你想借亞迪達斯來幫蘭德古剷除勁敵?」利博用拇字擦了擦墓碑上的刻字。
「亞迪達斯沒有這麼大影響力。」伊諾答得淡然。「對亞迪達斯的再三提示只是我的私人恩怨。」
「那我希望不是你的私人恩怨把他埋在土裡。」話一出口,他就知道不太可能。雖然照常來說這種猜測相當合理,但身為全世界唯一知道真相的他,這種設想不過是天方夜譚。
亞迪達斯早就應該在那個午夜,那個實驗室死去,應該一生從未遇上他。
「殺了他的人是卡貝,不是我。」伊諾也沒有被他激怒。「我憎恨卡貝,不等於我與亞迪達斯有仇怨,我反而有點可憐他,所以才再三要他遠離這樁事。」
「他離不開的,卡貝早就對他起了殺心。」利博搖搖頭,心想,現在亞迪達斯也許才離開了這亂七八糟的陰謀。
「我也是在事情的結尾才知道。」也許是傷感,也許是惋惜,伊諾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有點黯淡。「雖然那場離奇槍戰沒法解釋,但卡貝死了,亞迪達斯也死了,說不定他們都抱著秘密同歸於盡,也許應該恭喜你,德索爾奎思上尉,軍方正為輿論焦頭爛額,你可以逍遙快活好一陣子了。」
利博半張口,頓了頓,才道:「死無對證,的確是最痛快的手段。」他現在是全世界唯一最清楚所有事情的人。「其實他用不著救──」在說話幾乎出口時,他又冷靜地止住了自己。
伊諾可能是意會到他想說甚麼,搖搖頭道:「亞迪達斯很聰明,但卻是最容易心軟的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利博好像有點不願意聽下去,按著石碑的手也變得沉重。
「雖然卡貝對他應該諸多隱瞞,但他知道……我和卡貝的仇,他也知道卡貝不是甚麼好人。」伊諾若有所思地看著利博。「但是他相信卡貝,相信到把職業和財務都交給卡貝,說是為卡貝賣命都不為過,通通只是因為卡貝在他離家出走時,最無依靠時向他伸出援手。」
「為甚麼跟我談這個?」利博忍不住問。
「他絕不會輕易違背卡貝,更別說殺死卡貝,即使他要殺卡貝,也用不著拼命。根據法醫的報告,卡貝死前已經受了重傷,我不相信亞迪達斯會因為殺死卡貝而喪命。」伊諾眼神異樣,似是偵探一般的刺著他。「除非他去尋死,可是原因到底是甚麼,我不知道。」
「最大得益的人是我。」利博冷冷地說。亞迪達斯的確不但放他一馬又救他一命。
「不必這樣看著我,我知道你沒必要去掉亞迪達斯,我和依默要動手的話,不必等到今天,在亞迪達斯的墳前。」伊諾聳聳肩,又看著他的手。「你怎樣摸這塊石頭,也只是亞迪達斯的名字,而不是他的人。」
「你對我和亞迪達斯之間的事,知道多少?」利博卻沒有從石碑鬆手。
「一無所知,德索爾奎思先生一直把自己收藏得很好。」伊諾的聲音令他煩厭,他不喜歡伊諾一直在提他和亞迪達斯。「但如果亞迪達斯尋死,說不定跟你有關,你對他也許十分重要──雖然我想不通。」
他有點滄涼地輕笑,指尖離開亞迪達斯的墓碑,緩緩地站起來。半蹲在這墳前這麼久,他兩腿早該酸了,可是他卻一時失去了所有感官,除了他的眼睛還能看見那冷冷清清的石頭。「可是我的性命一點也不值得,我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在軍方手下,這是我曾為軍方做屠夫的後果,我早就料到那一天。」
「無論如何,他終究是死了。」伊諾把一朵白花從花束抽出來,放在亞迪達斯的墳頂。
「我知道人死後不會變成墓碑,無論我在這裡看多久,人死了就是灰飛煙滅,甚麼也不會留下。」利博看著在風中搖曳的雪白花瓣,頓了一頓,又道:「如果你們願意,可以收養剛才那個小女孩,她父母早就死了,住在親戚家裡,亞迪達斯不知道為何待她像親生孩子一樣。」
「這聽起來也像亞迪達斯會做的事。」伊諾應道。「明明玩世不恭又容易心軟的奇怪人。」
「那我當你答應了。」利博放開腳步,但離開那墓碑的每一步好像也是無比悠長。
「就這樣走了?德索爾奎思先生?」伊諾也起身,對他的背影問。
「對,我以後也不是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