儀式 I
立下契約
深夜,一個人在實驗室。
聽上去很浪漫的獨行俠故事,不過是加班回憶。
指針移到兩點,他才開始例行測試。本來在上午應該完成的工作,竟因突然更改的日程表而拖到次日凌晨。
他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。
「實驗室記錄,八月二十六日,凌晨兩點。」
「卡貝老師要我加班,為甚麼我要加班。」
「好想回去喝杯威士忌,雖然家裡的東西被我吃光了。」
「去街尾喝杯也好。」
「唉──」打了個大呵欠。「是次實驗對象,產品十號,生物成份測試……算了,不重要,開始作業。」
亞迪達斯伸了伸懶腿,才扣上白袍的鈕扣,載上護目鏡和口罩。偌大的實驗室只有他一人,卻被逼開盡所有炫目的白熾燈,在深夜的單調色彩中猶感陰冷。隔著膠手套,也感覺到玻璃量杯的冰冷。倒下的化學成份也沒有一絲暖色,一切如此沉寂無聊。
透明混和了透明,仍是透明。
亞迪達斯突然握緊了試管。等了兩秒,試管仍沒有變成淺藍色。他凝著臉,正想放下試管時──
聲嘶的爆裂聲,衝進錄音,玻璃的鳴叫緊接其後,穿過麥克風,碎片沙啞地錄進去,七零八落得不知能否聽出原本的形狀。火警鐘響起,異霧掠過火焰爬出通風口,亞迪達斯仍倒在地上。
他倒是目睹不了自己科學生涯的第一場實驗事故。他的身體動彈不得,護目鏡中央有一條深刻的裂縫,如同他臉上的傷痕。白袍的一角燒得焦黑,短短幾秒,新買的方頭皮鞋也好像經歷了幾十年風霜。
「想活下去嗎?」
沒了實驗室麻藥一樣的燈光,黑暗中,他好像聽到一段支離破碎的錄音,以失真的波形誤闖到他的意識中。黑色之中好像還有黑色的身影,可是他看不清亦不想計較。「為甚麼不想……」在黑色裡他好像置身錄音裝置的零件之中,他以為自己還在錄製那無聊的實驗室記錄。
「與我訂下契約、為我獻上供品──我會讓你暫時恢復健康的身體,在這僅限的七十七天裡……」
「這是推銷電話嗎?」他在黑暗中向某個方向問。「優惠期僅限七十七天?」
「對,要買你以後的性命嗎?」黑暗歡暢地回答他。「在這七十七天裡,去找一個愛你愛得願意為你獻上生命的人吧!」
他點頭了,即使沒有一絲光線,以致他連自己手足也看不清,但他確信自己點頭了。一段舊歌反反覆覆的在他耳畔遊走,由清晰到模糊,無暇直至跑調……
支離可破碎的小節過後,亞迪達斯醒來了。沒有黑暗和洗刷漂白過的燈光,他看著天花板,柔和的陽光染在米白的油漆上,一片柔和。
壁上的圓鐘,鐘面描著八點半。
手邊有幾個按鈕,可以把床背昇高,床尾還有一張可以拖拉的方桌。桌上有搖控,似乎能打開正對著他的電視。他歪了歪頭,爬起,取過搖控打開電視,正好是晨間新聞。
「本日凌晨,微笑生物科技工業發生嚴重實驗室爆炸事故,事故涉及一名傷者,為該公司的科研人員,事故原因……」
「尚在調查中。」亞迪達斯自己接了下去。「幹……」然後補了句髒話。
不,至少他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像影視遊戲那樣,在停屍間醒來。他在醫院吧,不過這私人病房真是精緻,床單也很順滑,他重新扑在床上,如果不計較奇怪的事故,加班後的睡眠時間還真令人舒坦。
私人醫院的床真棒啊。
如果自己身上的病院睡衣能沒這麼土就好了,這寬鬆的條紋睡衣就像他家的抹布。
不過,因為工傷意外,卡貝老師還為他付錢訂這樣高級的私人病房,真好。他側躺著,品味起病房的裝潢來。床頭的櫸木櫃子設計也很現代, 線條乾淨俐落,上面還有一個幼細的玻璃花瓶,銜著一枝鮮紅的薔薇。
他這才記起了那契約。
還有在黑暗出現過的薔薇,看不清楚但卻是那把聲音在最後交付給他的奇特花朵。
他的倖存不是偶然,他得找一個人,為他付上代價。
「亞迪達斯!」呼喊聲取代了祥和的寧靜,以卡貝為首,還有一眾同事,都闖進了他的病房。「醫生說你全無大礙,你還好嗎?」卡貝一下坐在他旁邊,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。
「我沒事。」他苦笑,同事也湊上來,紛紛向他問候。「我真的沒事。」過憂的眾人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,全賴那奇怪的契約,他現在全身都好得很,除了本來還有點睡意,但也被卡貝趕得差不多了。
比起痛楚這種微小的問題,他更應該為自己的性命多加擔憂,他好像只有七十七天的期限。他看著同事的眼光忽然複雜起來,這些人很關心自己,說不定,總有一個,哄哄騙騙後,願意,為自己,付出代價。他床邊有多年的同事,也有新人,交情有深有淺,全都是同一個研究小組。
如果那黑暗所言屬實,他只要把旁邊的薔薇交給其中一人,他就可能活久一點……
「亞迪達斯,你怎樣了?」交情最深的比爾察覺到他在發呆,拉扯他的臉皮。
「痛,快住手。」他拾起笑容,拍開那拽來拽去的手。他一星期總有幾天跟比爾午飯,也經常與對方在實驗室互開玩笑,如果把薔薇送給比爾的話……
他有點不敢想像。
也許他應該挑一個交情比較淺的人,去做這個不人道的決定。比如在床尾的新人德維,這個總愛獨處,少見情感的新人,也許被利用了也不會在乎。
可是他還記得德維初進研究小組時那冒冒失失的模樣,還有受他指點時的好學勤奮,上星期他還收到道謝禮物。
他和來探病的眾人之間,都有不同的故事,有長有短—他全都記得。
「好了好了,你們出去等一下。」擾攘過後,卡貝對圍在床沿的眾人道。大家都出去了,只剩下他和卡貝二人。
他看著退出的人群,仍在思考,要不,他應該找一個心甘情願的人,說不定還能坦白說明一切。可是他想來想去,也思索不出半個人選,就算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的卡貝,也不會願意為他放棄自己的生命吧?
更何況,他也沒法如此要求一個待他如同生父的老師。
這時一個未曾見過的身影打斷了他的思路。
他以為只有他和卡貝二人,但原來病房裡還有一個陌生人。人群去盡後,在角落,在時鐘底下,站著一個陌生男人。雖然以貌取人不是好習慣,但男人有著一張軍人般的臉。男人的穿著和他的臉一樣,線條硬朗,黑色的高領上衣和合身長褲,顯出了壯碩的身材。這石像一樣的男人倚著牆,微微仰起下巴,眼角瞄著他。他挑高了眉毛,反過來打量著這局外人似的訪客。
男人沒有因為他的目光而改變過那隔岸觀火的眼神。卡貝察覺到亞迪達斯的好奇,道:「跟你介紹,這位是利博.德索爾奎思先生。」
「好難讀的姓氏。」亞迪達斯偷偷吐舌頭。「我失憶了嗎?這是我遺忘了的家屬嗎?」利博走近他的病床,亞迪達斯抬頭看著他,道:「您好,陌生人。」
「德索爾奎思先生是我們公司的新任保安顧問,」卡貝介紹道。「而且會跟進你這次的事故。」
「調查我加班時擺了甚麼烏龍嗎?」亞迪達斯哭笑不得。
「這場事故太奇怪了不是嗎?」卡貝卻突然認真起來。「成份都是調配好才拿去測試的,就算出意外,也不可能這麼嚴重……」
「所以這位先生是要找出犯人嗎?」亞迪達斯好奇地盯著一直無話的男人。男人不年輕,右邊眉毛上有一道疤痕,更添滄桑。最惹他注目的是那奇特的髮色,男人的頭髮彷如純黑不摻一絲雜色,但卻有一撮零星的雪白頭髮在右側,如同故意為之一樣耀眼。
「聽聞,」男人終於發聲,對方交抱著兩臂,微微垂頭正視著他。讓人意外的是那雙漂亮的眼瞳,純藍似海的眼睛在那沉默冷酷的臉上竟然沒有半分違和。「還要保護你。」
「聽起來好嘔心──」亞迪達斯幾乎要爆發出一串大笑,但看著那張石膏似的臉,卻萌生了一個朦朧而奇怪的念頭。
卡貝打住了他的失態。他裝作沒事的把兩眼溜向天花板。卡貝咳了兩聲,才道:「我覺得這次事故有可能是針對的,更不是偶然,目前最大嫌疑的是蘭德古工業。」
亞迪達斯臉上不憂不喜,不置可否,他無聊地托頭應道:「我對這些戰略沒有概念,我甚麼時候能出院?」
「醫生說你雖然奇蹟地平安無事,但最好還是多留幾天。」卡貝搖搖頭,嘆氣。「那個實驗室現在比廢墟還要慘,他們說你正在那裡加班,我接到意外通知時快嚇死了……」
「我不喜歡這裡。」亞迪達斯放鬆了姿勢,半臥著,斜著雙目。「真想回家。」
「這裡已經是私人醫院最好的病房了。」卡貝聳聳肩。「有甚麼特別要求,你先說著吧,我可以跟院方反映看看。」
「比如……」他懶洋洋地抬起手,指著那紅得發亮的薔薇。「這裝飾我不喜歡。」
「扔掉不就好嗎?」卡貝無奈應道。
「喂,你,」亞迪達斯的紅瞳飄向一直看著他無理取鬧的利博。「我不喜歡這朵花,你拿去吧,送給你。」
卡貝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無理取鬧中的無理取鬧。利博沒有改變過石像般的動作,只是輕輕昇高了眉梢,那疤痕看起來更不好惹。
氣氛有點僵硬。卡貝一直想出聲,但亞迪達斯仍然肆無忌憚地,以打趣的線視投向利博。那藍眼裡好像有點不屑,又好像甚麼也沒有,一直冷冰冰地和他對視。直到利博突然打破沉默:「表白?」
「哈哈!」亞迪達斯抱著額頭,放肆大笑起來。「你,真是自戀──」可是笑了沒幾下,他就急剎了笑聲,錯愕而茫然地看著那雙藍眼睛。利博仍然高居臨下似的眄著他。
「咳,亞迪達斯,你還是多休息會吧。」一直制止不及的卡貝趁機起身,尷尬地向利博打眼色。「我們回去再談談合約的問題。」
亞迪達斯如找到下台階地裝作躺倒休息。
利博再看了他一眼,才應聲,跟著卡貝離去。佯裝成睡覺的眼睛偷偷留了一條縫,直到偷看著兩人出了門框關上房門,他才騰起來。
他抓著自己的臉,笑聲如沉沒海底一樣抑壓。他也聽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苦笑,還是痛快大笑,可是剛才他還能放肆大笑時,他聽得很清楚──
契約完成。
黑暗中的聲音對他如是說。他有種要跟利博拼個你死我亡的預感。那朵還掛在玻璃瓶的薔薇,花蕾看起來就像流血的漩渦一樣。